枪声

  枫白渡的玻璃门内流淌出一片斑斓璀璨的灯火通明。
  傅聿生下了车, 待侍者替他拉开门后, 他一面抬眸扫一眼大厅内, 一边从钱夹里抽出钞票放入侍者手中。
  大厅里有各色面孔, 却唯独没有那个女人的。
  傅聿生脚步顿住。
  “先生, 您找人?”侍者上前询问。
  他收回目光, “嗯”了一声, “盖露不在?”
  “抱歉,先生。盖露小姐出现在枫白渡的时间并不固定,若像今日一样运气不好的话, 是碰不见人的。”
  “知道了。”傅聿生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转身就要走。
  然而刚一踏出门,便见一辆黑色汽车停在门口, 驾驶座上的司机动作利落地下了车, 绕到后座微微躬身将车门打开。
  纤细笔直的小腿踩着高跟鞋落在地上,旗袍高高开衩的橙色裙摆根本掩不住白皙的肌.肤。
  女人裹着一条披肩钻出车内, 耳坠轻轻碰在她颊边, 珍珠熠熠生辉。她站定后抬眸, 正巧直直对上他的目光。
  她平静的脸上隐隐闪过一丝诧异, 接着便收敛神色缓缓勾起唇角, 那笑弧像仔细刻画过不多一分也不少一分, 如同她对别人笑时一样,像戴着一张精美的假面。
  傅聿生看着她,手随意插进裤袋里。
  原本他不是没想过她是不是在欲擒故纵。不论男女, 总有人深谙于此道, 将对方玩弄得团团转。所以来之前他也觉得自己大概不该来,甚至隐约觉得自己的举动可笑。但是看着她刚才脸上细微的神色,他这种怀疑忽然不知不觉消退了。
  女人看一眼他身后的玻璃门再收回目光看他,似乎了然,“傅先生今日是来找人跳舞的?不知哪位有幸得你青睐。”
  以为他是来找别人?傅聿生目光动了动,鬼使神差没有否认,垂眸不甚在意地笑了笑。
  几步开外的女人拢了拢披肩,抬脚就要从他身边经过。
  几乎是同一瞬间,傅聿生也若无其事地迈开了步子。
  “对了,傅先生。”
  他脚步一顿。
  意识到对方出声叫住了自己,他脑海里竟然无法自抑地涌现出某种类似“愉悦”的情绪。傅聿生将这种念头赶出脑海,默道一声“果然”。
  果然她不会就这样走。
  “那件西装外套,不知傅先生收到没有?”钟虞看着男人侧身,再转头看了过来,一张脸在霓虹下英俊得不像话,“我大概看得出那件衣服是手工定制,必然价格不菲,如果弄丢了我心里恐怕过意不去。”
  “外套?”傅聿生挑眉,故作诧异,“你让人送来了?”
  往来进出的每一个人都会向他们两人投来探究疑惑的目光,钟虞顺势“为难”道:“外面风大,傅先生介不介意先进来说?”
  男人盯着她似笑非笑,最后不紧不慢地上前。两人只是并肩而行,钟虞的手甚至没有搭上他臂弯,可周围却有心照不宣的氛围暗暗流动。
  踏进大厅,两人都对厅内众人的议论与目光恍若未觉。有侍者上前递来装着酒液的高脚杯,“先生运气不错,正要走时就碰见了——”
  被男人凉凉目光一瞥,他顿时噤声。
  钟虞抚着杯壁轻笑,“啊,原来傅先生是专程来找我的?”
  傅聿生并未回答。
  侍者赔笑,忙快步转身走了。
  “我还以为傅先生是来找别人跳舞打发时间的,没想到是来找我。”钟虞随手将喝了一口的红酒放在桌上,“如果是为了那一支舞大可不必勉强,我已经知道自己是强人所难了,衣服也已经托人送还。”
  “是吗,”傅聿生回身,“我今日出门早,并没有收到。”
  “我让跑腿的人转交给了月白公馆的佣人,或许正好错过了。”
  男人挑眉,不置可否。
  两人相对而立,一时无言。
  钟虞仰头含笑盯着他半晌后环顾一圈,“站在这里却不跳舞难免有些奇怪,如果不介意,傅先生就和我一起跳一曲?以后也不必再担心我用这个理由纠缠。”
  傅聿生唇角一抬笑了笑,单手解开西装外套的纽扣,末了伸出另一只手,做出邀请的姿势。
  钟虞抬手放入他掌心,男人手微微用力,她便顺势靠入他怀中。
  这一支舞比那一晚沉默得多。
  “关于昨天的那些话,”他忽然开口,“我再道一次歉。”
  “话本就不是你说的,傅先生不必再道歉,我昨天又何尝没有迁怒的意思在里面。”说着钟虞垂首极轻地笑了一声,语调轻缓,“也不怪你这样想,毕竟在这以前我的确从没有真心实意过。”
  这之前……
  “这”指的是什么,同样心照不宣。
  她体会着男人掌心的温度,没有抬头根据他的表情判断他相信与否。
  这一支舞,两人身体之间的距离被她刻意保持得比上一次更远。
  傅聿生揽着女人的后腰,旗袍绸质的上乘面料触手光滑柔软,那一点点温热从这一层薄薄布料中透出,抵达他指腹。
  “听说航校每半月休假一次,怎么今天傅先生又有空暇来枫白渡?”
  他漫不经心答:“例外情况可以通融。”
  “原来是有事要办。”怀里的人仰头微微一笑,“不知是公事还是私事?”
  傅聿生看着她,淡笑,“私事。”
  其实这事难以界定公私。李颂山口中某位“大人物”来了钰城,他出面去见,却是以傅家私人饭局的名义。回想起白日里的情景,他若有所思地敛眸。
  蓦地,女人搭在他肩上的那只手无意似地动了动,他肩膀肌.肉骤然收紧,鬼使神差地在这一刻里顺势揽紧了她的腰,两人间隔的距离骤然变近,她的上半身也因此形成浅浅的后仰弧线。
  钟虞轻轻一笑,温热呼吸洒在男人领口,下一秒他喉结便动了动。
  “我——”
  “你——”
  两人几乎同时开口,也同时望向彼此。本就靠得近,这样一个低头一个仰头,刹那间四目相对,眼睫清晰可数,呼吸交缠。
  也不知是谁先顿住脚步,接着步调便微微错乱,钟虞“不慎”踩到了男人的脚。
  她顺势撞进他怀里,纤细五指扣住他肩膀,声音轻得像烟,“抱歉。”
  “看来盖露小姐要砸了枫白渡的招牌了。”傅聿生挑眉,心情颇好似地低低笑一声。
  钟虞不甘示弱地微微一笑,“我与其他客人跳舞时从不犯这样的错误。”
  “所以,错在于我?”
  “当然。”她大言不惭承认,“别人可没有让我分心的本事。”
  傅聿生正要将这话一笑置之时,脑海里又浮现出她在更衣室里说过的话。他这才察觉那些话已经开始影响自己的判断了。
  这一踏错的舞步仿佛彻底打破“保持距离”的界限,两人站定重新慢慢踩着步调后钟虞也没退回原来的距离,面前的男人也没有松开她的腰。
  只是这支舞也很快到了尾声。
  最后一个音符休止,钟虞先一步微微退开,抬眸道:“现在,我欠傅先生的这一支舞,也已经还清了。”
  傅聿生没有说话。
  周围已经有人跃跃欲试地想要上前争取下一支舞的所有权。
  “西装也还了,舞也还了,那么,”她盯着他,目光中忽然透出星星点点的狡黠,“我不欠傅先生什么了,两清?”
  傅聿生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今天报纸上的那张照片。
  ——女人纤细曼.妙的身形,还有那一点点蕾丝边。
  “是,”他忽然眯了眯眼,仿佛漫不经心似地道,“什么也不欠我。”
  钟虞双手交握背在身后,指尖在自己的手背上轻轻点了几下,然后目光一错不错地盯着男人,慢吞吞往后退。
  “盖露小姐,”有男人走近,“是否有这个荣幸邀请你跳一支舞?”
  她唇角勾起一个漂亮的尖儿,好整以暇的目光轻飘飘掠过他神色难辨的双眼。接着停下脚步,缓缓朝来请自己跳舞的男人转身,然后抬起一只手,作势就要放入对方掌心。
  傅聿生盯着她的侧脸。
  女人垂着眼连余光也没看他,可是偏偏眉梢眼角都挂着挑衅。
  “跳舞?”
  几步外忽然传来男人意味不明的两个字,钟虞眨了眨眼,心里暗笑一声,手停在半空不再往下。
  傅聿生一手插在裤袋里,从容不迫地盯着她,慢慢一步步逼近,唇角还蓦地一勾,脸上的笑意显得有几分散漫。
  “一曲难以尽兴,不知傅某有没有这个荣幸,再请钟小姐跳一支舞。”
  “这里只有盖露,没有什么钟小姐。”她笑起来,“难道一定要钟小姐才行?”
  “之前无意冒犯,傅某想以这一支舞赔罪。”
  厅内的人全都面面相觑。
  他们都知道“盖露”的本名,钟小姐自然也是她,只是在枫白渡从没有人这么称呼,她自己也从不让枫白渡的客人以“钟小姐”称呼自己。
  钟虞看着傅聿生,当然明白了他的意思。
  以这一支舞赔罪,所有不愉快一笔勾销,他也放下那番“不带真心”的偏见。理由倒是冠冕堂皇,可谁知道有没有私心?
  她笑盈盈地掀眼,那笑里多几分愉悦与真心实意,“好吧,那就给傅先生一次机会。”
  话音刚落,她刚要伸出手,大厅里忽然响起一声震耳的枪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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