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1 章

  牛痘的接种比海蒂想象的要简单一些。
  她原本就知道这其中的大概原理, 如今用死刑犯做实验也还算方便。
  天花和牛痘不是同一种病症, 但可以被同样的抗病原抵御。
  所谓牛痘, 其实是感染在牛身上的一种疱疹状病毒, 同时也会传染到与病牛有接触的人体身上。
  而养牛场工人在得过这种病症以后, 再去接触天花病毒时就如同打过疫苗一般, 死亡风险会有明显的降低。
  海蒂当时在确认相关抗性的时候, 一度联合佛罗伦萨学院的生物学者进行共同研究——可惜现在的显微镜在很多方面的功能都颇为原始,大部分人还是跟着她的观点和想法进行分析。
  实验室的葡萄藤已经被移植到了实验园区里,有专人帮忙看守和培育, 大概再过四五个月就可以开始确认果实的毒性。
  达芬奇这些日子忙着教导小拉斐尔如何画画,以及间接性地帮忙看顾一下那不知道从哪儿来的米开朗琪罗。
  他和波提切利都有些好奇这个男孩和海蒂的关系,但也对他颇为友好。
  海蒂自从在仆人口中得知了小米同学日日被鸽的惨痛经历之后, 决定亲自下一个雕塑的单子——
  少年显然颇为警惕, 但在收到定金的时候开心的简直能跳起来。
  按照合同,他需要天天去后院里进行石像的雕琢, 旁边还有侍者帮忙清理灰尘碎石, 以及不断地补充干净的清水。
  比起过去暗无天日的学徒经历, 这已经是极大的改观了。
  米开朗琪罗不清楚这位夫人为什么让自己来宫里完成雕塑, 但一投入进去就会进入忘我的状态, 叮叮当当地能拿着小刀和小锤从早忙活到晚。
  他对人体轮廓的认知清晰而又深刻, 不但能够勾勒出饱满又紧实的肌肉,在完成手指、五官等细节的塑造时,也能独树一帜的找到许多富有情绪的细节。
  时间一长, 波提切利和达芬奇就会凑在旁边观望, 不时还讨论一些关于肌理和轮廓的细节,同时也不吝于直白的赞赏。
  少年有时候能意识到两位大师就站在自己的身后,而且似乎还在夸奖自己的作品。
  他努力不露出窘迫的神情,一面又暗暗加快了速度。
  “米基,为什么在做胳膊的时候,你这里选择挖出一个凹点?”
  “这个锁骨的位置原来是这样……我画平面人物的时候还奇怪来着。”
  “海蒂还真是很有眼光啊,她将来估计也打算做赞助者了吧?”
  “你不一直被她赞助着么?”
  “我没有——我和她是合作关系!”
  少年渐渐开朗了一些,甚至会小声回答一些问题,听见夸奖时还会露出羞赧而难为情的表情。
  他的雕塑虽然速度较慢,但哪怕只是出来一个雏形,也可以让人看到无数的亮点——
  连小拉斐尔都会颇为认真的在旁边记录学习,还跟他请教各种问题。
  渐渐地,连领主也会过来查看一眼,也再度下了一笔雕塑的订单。
  以色列王大卫的塑像采取的是一种古老的艺术理论——对立式平衡。
  这出自古希腊雕塑家波流克烈特斯,通过一种不对称的站姿来表现身体的重量与平衡。
  男孩由于年纪太小的缘故,其实在很多地方并不算有把握。
  但他的身后总是站着两位长者,不吝于知识和经验的分享,甚至还跃跃欲试的想拿凿子自己上。
  当达芬奇与波提切利为某一个部分争论不休的时候,拉斐尔会悄悄递给米开朗琪罗一个苹果,笑着示意他可以休息一会儿。
  不管怎么说——能够得到美第奇家族的赞助,他的日常开支总算是有着落了。
  海蒂并没有太多时间去观察一个雕像的漫长塑造,她继续往返于囚牢与实验室里,确认疫苗的稳定性。
  第一批和第二批接种过牛痘疫苗的死刑犯都没有太大的排异反应,而且在接触完天花病人的衣物以后也没有出现病死的情况。
  等这项技术足够成熟之后,她得找其他平民进行施种——
  自己的身体在年幼时就已经被注射了多个抗体,显然是无法再有什么参考效果的。
  她定了定神,在纸上又写了一行注释。
  绝对不能……贸然的推广。
  要把它公然的藏起来,让人们去主动的找寻它。
  海蒂对人性一直有颇为清晰的认知——
  人群总是狂热的,不理智的,同时又是易煽动的。
  不管她是行善还是行恶,最终的导向都未必会印合她的初衷。
  这亦是圣经被许多信徒追随的原因。
  神与世人,其实在许多时候并没有差别。
  即便目的和行为都是想要救万人于水火,最终自己可能反而被投石而死。
  她轻叹了一口气,忽然听见了敲门声。
  “海蒂,葡萄藤那边生长情况都还算良好,”达芬奇询问道:“今天又有农夫来求药,还是不给吗?”
  “不要给,再等几个月。”海蒂不假思索道:“确认完毒性之后再说。”
  达芬奇开门走了进来,怀里还抱着一摞书。
  “你在实验室里都呆了三个月了——也该偶尔下楼晒晒太阳。”他把参考资料放在了她的手边,从书中抽出了一副棋盘:“来休息一下么?”
  海蒂回过神来,意识到这是一副国际象棋的棋盘。
  “好啊。”她笑了起来:“不许让着我。”
  这个时代显然还没有‘王车易位’的打法,士兵在开场时也只能走一个格子。
  她没有暴露自己对某些规则的无知,而是不动声色的观察着列奥纳多的下法。
  皇后并不是无所不能的存在,而且似乎也不存在士兵抵达底格以后飞升为皇后的下法。
  ……这倒像是个奇妙的历史节点。
  如果不是后世有多位杰出的女政治家在欧洲历史上书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恐怕棋盘里也不会流露出对女性的敬意。
  有些东西……还是需要自己争取才可以。
  “checkmate.”她把马放在了黑格上,下意识地唤了一声。
  对方露出有些茫然的表情。
  不对……这个用意大利语是怎么说来着?
  “scacco-matto?”达芬奇用主教吃掉了她的士兵,还算轻松的化解了困局:“问题解决了。”
  海蒂皱眉思考着下一步的解法,忽然听见了什么窸窸窣窣的声音。
  她呆了两秒,在抬头的那一刻忽然与桌脚旁的一双小眼睛对视上——
  老鼠!
  是老鼠!!
  她甚至还没有尖叫出声,就直接跳到了凳子上,连声音都扬高了许多:“列昂纳多!!”
  列昂愣了一下,顺着她的视线看了过去,那小老鼠意识到有什么不对,扭头就钻回了木柜底下。
  老鼠老鼠是老鼠!!!
  海蒂这时候简直没法下地,就差跳到桌子上从窗口逃出去了。
  她简直一秒都不想在这个鬼地方多呆,偏偏还不确定那黑色生物下一秒会从哪里冒出来。
  “你先站在那里——需要我帮你找点嗅盐来么?”
  话音未落,又一道黑影从另一处蹿了出来,还吱吱地叫了两声。
  “列奥——纳多!!”
  “我来处理……”达芬奇找来了扫帚,把柜底和许多角落全都清扫了一遍,吱吱乱叫的老鼠就跟滚珠一样到处乱跑,也有两三只直接从窗口跑掉了。
  海蒂站在椅子上努力不要尖叫出声,但是脸色都苍白了许多。
  人类的强大与脆弱是极其靠近的属性。
  也许在战争和宫变前都能面不改色,可真要亲手捻起毛毛虫和老鼠,又好像能要了半条命去。
  等这一阵子骚动结束了,列奥纳多才打开门开窗通风。
  他扭头见她还躲在椅子上,忍不住笑了起来:“不用害怕的……它们不会咬伤你。”
  海蒂飞快地摇了两下头,仍然不肯从椅子上下来。
  她亲眼看见那疯狂的小东西简直跟闪电一样窜来窜去,光是油腻的黑色毛皮都能让人头皮发麻。
  “海蒂……等下我让仆人来处理这儿。”列昂纳多站在了她的面前,把手出来道:“我们先下楼,好么?”
  远处又冒出一个小脑袋来,跟着吱了一声。
  这绝对是前两天有人在附近打翻了餐盘的后果!
  连杜卡莱王宫里都有老鼠了!!
  椅子上的年轻姑娘脸色苍白还微微发抖,下意识地摇着头不敢下来。
  列昂纳多叹了一口气,把另一只手也伸了出来。
  “我抱你出去。”
  他的语气平淡而又自然,根本没有其他的逾越感。
  海蒂左右看了眼柜底和桌底,深呼吸了一口气抱住了他的脖颈。
  下一秒她就被抱了起来,整个人都被托到了半空中。
  她实在是太轻了。
  列昂纳多有那么一秒钟,忽然感觉到梦境和现实交错重叠的熟悉感。
  臂弯中的姑娘还在微微发抖,把脸都埋在了他的肩头。
  风信子的香气浅淡而又温和,乌檀木般的长发就蹭在他的脸侧。
  这样强大又自信的姑娘……原来也有害怕的东西。
  他抱稳了她,又低声安抚了一句:“我带你出去,不要害怕。”
  海蒂不肯抬头,只狼狈的点了点头。
  他忽然有些感谢这些老鼠——不过等会还是得多放几个捕鼠器在角落里才好。
  这几步走的不紧不慢,却让人的心情都好了许多。
  他把她抱到了足够开阔和干净的室外,缓缓把她放了下来。
  海蒂迟疑了一秒才松开了他的脖颈,长长的松了一口气。
  -2-
  达芬奇按照意大利和法国的古老法子,做了三四只捕鼠器,分别放置在了角落和柜子底下。
  他向来聪明的脑袋不仅能完成城堡设计之类的大任务,在做这种小机器时也相当有灵感。
  大概是因为诱饵被调的有股浓烈的肉香,基本上每天一早都能瞧见三四只老鼠的屁股被卡在捕鼠器外面,半透明的肮脏尾巴也软绵绵的垂了下来。
  而海蒂小姐表示在这些东西没有清理干净之前,她宁可在卧室里写一天的论文。
  波提切利对此给出的建议是,抱一只猫回来。
  刚好米开朗基罗做学徒的工坊里有只大白猫两个月前生了一窝,前呼后拥之闹腾一度让画家们想要把它们赶走。
  于是男人和男孩们一块过去挑挑拣拣,为他们共同的朋友找了一个小毛球般的守护神。
  小猫被取名为阿尔法,然而它对老鼠毫无兴趣,更喜欢往厨房里面钻。
  海蒂在卧室书房和后院直接呆了一个星期,写论文的效率之高令佛罗伦萨学院的人为之咂舌。
  于是达芬奇又从自家邻居那抱回来一只大黑猫,紧接着就能听见实验室里开始频繁传出老鼠们的哀嚎。
  ——虽然贝塔似乎并不乐意清理血迹和碎皮毛,但捕猎的时候也算是尽职尽责。
  杜卡莱王宫也渐渐热闹了许多。
  黑猫会和小白猫一起追逐玩闹,身后可能还跟着其他几位美第奇小少爷或者小小姐,庭院里则传来凿石的咔嚓声响,如同有人在不厌其烦地嚼着拿破仑酥一般。
  领主在忙于与威尼斯人的交易,领主夫人则开始赞助越来越多的画家。
  他们大概会在今年九月正式搬入碧提宫入住,而海蒂也打算在那个时间离开佛罗伦萨。
  她还在思虑与那罗马人有关的事情,阿塔兰蒂那边也写了好几封信回来。
  信是用暗语和意大利语一起写成的,汇报生意的同时似乎还在旁侧敲击她与列奥纳多现在的关系。
  “这边一切都好——狂欢节的乐子也越来越多,”少年写信的时候有那么几分殷切,以至于有几行字的墨水都有些晕染:“我的小儿子真是可爱极了——你们什么时候回来看看他?”
  十九岁的父亲在这个时代似乎也不算年轻,海蒂哑然失笑着给他回了几封信函,表示会尽快考虑返程的事情。
  她在佛洛伦萨重新购置和安排了多项产业,工场也开了四五家。
  无论规模还是销售线,扩张的速度都足够惊人。
  经理人都是经过筛选的老手,相关的监督链也足够明确。
  海蒂有时候清点一下自己已经拥有的财富,都会下意识地后悔几秒。
  如果当初没有把那枚戒指急着变现,也许现在它也会静静躺在达芬奇工坊的暗格里。
  不过如果没有那枚戒指,现在她也可能早已因为没有庇护而横死街头了。
  “海蒂?你在想什么?”
  她回过神来,继续加入朋友们的话题中:“走了一会儿神,我们聊到哪里了?”
  “一见钟情——正如许多骑士小说还有剧场表演里那些故事一样。”米开朗基罗一脸老成道:“我坚持认为,这种契合在男女之间很荒诞。”
  “但也很理所当然,”波提切利摇晃着酒杯道:“人对美好事物有种天然的鉴别能力,第一眼喜欢上也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
  海蒂抿了一口葡萄酒,闻着橡木桶特有的蜂蜜香气道:“我不太相信这些。”
  皮囊总归是会苍老和衰颓的事物。
  今天因为样貌就能心生爱慕,明日就可以用同样的理由移情他人。
  “这就好比是听歌一般——当你走过一个街角,刚好有小提琴手在演奏一首婉转又悠长的曲子,哪怕你并不知道它的名字,也会下意识的记挂很久。”波提切利放松了许多,笑容里带着淡淡的怀念:“西蒙内塔出现在美第奇别墅的那一天,许多人都有些手忙脚乱。”
  “她那时还挽着她的丈夫,神情拘谨又青涩。”
  “可朱利亚诺就怔怔地看着她,连美酒都顾不上再饮一口。”
  海蒂下意识地抬起头来,发现他在释然又平静地谈论着旧爱。
  波提切利似乎真的放下了许多东西。
  两三年前,他是痛苦的,压抑的,虽然笑容和玩世不恭的态度可以掩饰许多东西,但真正的释然似乎才是解脱。
  在谈论起西蒙内塔的时候,他就好像突然又回到了最美好的当初,连语气都温柔了许多。
  列昂纳多也注意到了这一点,神情有些许的复杂。
  “——那时候我为她画了肖像,朱利亚诺就在骑士比武前举着那副画,高高的扬起手巡逻一周,连洛伦佐也在注视着她的面容。”波提切利长叹了一声:“谁又不会为这样的美人动心呢。”
  米开朗基罗略有些诧异,下意识地开口道:“可柏拉图不是谈论过,只有同性之间的感情才……”
  “异性之间便只有烂俗的欲望与罪恶?”波提切利伸出指节敲了敲少年的脑门:“教会说什么便是什么的话,教皇也不会妻妾成群孩子一堆了。”
  “那为什么教皇和主教会有私生子?”米开朗基罗护住脑袋,试图搞明白一些长久的困惑:“按照教条,他们不应该与妇人有染才对啊。”
  海蒂笑着又为自己斟了一杯酒,慢悠悠地抿了一口。
  道德从来都没有靠谱过。
  当它对人有利的时候,便是那夺目又光明的旗帜,如同火焰一般能猛烈燃烧。
  当它挡住欲望的时候,便会被弃之如敝履,也许路过的人还会忍不住跟着踩一脚。
  中世纪的人们反对性与爱,反对世俗享乐与人性解放。
  五百年后的人们依旧有许多反对的东西,只不过把奉为圭臬的神学换成了所谓的道德正确而已。
  “米基,你有考虑过去柏拉图乐园或者佛罗伦萨学院读书么?”列奥纳多突然开口道:“也许你可以听听学者们如今在谈论什么。”
  “是个好建议。”海蒂赞同道:“我可以给你写推荐信。”
  少年怔了一下,又露出拘谨的表情:“可是多梅尼科先生那边……”
  “我们来和他说一声就好。”达芬奇从怀里掏出一份手稿,递到了他的手边:“这是我画的解剖图,也许看完之后你可以受到许多启发。”
  “解——解剖图?!”米开朗基罗下意识地翻了两页,意识到这真是解剖人体以后的手稿。
  他本能地想扔掉这种魔鬼才有的东西,却又因为画家的职业习惯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那是肌腱的分解图,还有手指和手肘的肌肉分解……
  不……我不能看这种东西……
  可难怪达芬奇先生会对脖颈附近的肌肉这么了解,原来这个地方剖开以后是这个样子……
  列昂纳多见那少年的脸青一阵白一阵,忍不住笑了起来。
  “话说回来,”他扬起手指提议道:“有空我们再一起解剖一具吧,刚好我对大腿附近的肌肉还有些没弄懂的地方。”
  波提不置可否的瞥了他一眼,扭头又看向拉斐尔:“你什么都没听见。”
  小拉斐尔诚实的点头:“没听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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