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饭

  教练们都有事忙, 刘娴把叶枝送到了办公室, 和她说了说近期的工作安排。
  世锦赛在即, 队里都在积极备战, 队医也要随队出门。叶枝要利用这段时间整理记录每个队员的身体状况, 尤其着重考量可能因为劳损受伤的颈椎、腰椎和肩背肌肉群。
  听起来很简单, 却并不是多轻松的工作。
  “一年忙一次, 一次管一年。”
  迎着小姑娘干干净净的眼睛,刘娴也有点儿不好意思,咳嗽一声:“就是开头可能要多辛苦一点儿, 后面就轻巧了……”
  要对每个运动员的身体状况做记录,还要对每个人建立档案,长期跟踪评估。慢性运动伤害隐蔽却又不容忽视, 曾经就有射击运动员因为赛中腰伤突然爆发, 生生丢掉了原本已经到手的金牌。
  作为队医,一旦出了这种情况, 无疑是要负全责的。
  既枯燥又繁冗, 稍不注意就是个不定时的炸|弹, 前几个队医都受不了, 随便找了个理由就离开了射击队。
  生怕这次的队医也来了就跑, 教练员们已经商量好了先用好话哄着人留下。偏偏来的是个柔柔弱弱的小队医, 刘娴一边哄她,一边止不住地生出了些莫名的负罪感。
  叶枝的行李箱已经打开了,正往桌上搬着一本接一本的厚重专业书, 闻言停下动作, 抬头专心听着她介绍。
  小姑娘规规矩矩站着,听得仔细,还不知从哪儿变出了个精致的小笔记本,认认真真地记了下来。
  刘娴:“……”
  刘娴的负罪感更严重了。
  为了减轻自己的愧疚,刘娴主动上前帮她搬着东西,换了个轻松的话题:“马上就封闭集训了,要在队里住吗?”
  备战期内,教练员都是随队的。队医没这个要求,但如果能住在基地,无疑各处都方便得多。
  “你的住处在训练楼后面,专门给教练员安排的公寓。”刘娴不遗余力地给她介绍,“每人一个独立套间,里面什么都有,拎着东西就能住,有什么需要也可以跟队里提……”
  刘娴还在绞尽脑汁想着有什么诱惑的条件,听讲的叶枝却忽然抬头,睫毛忽闪两下,眼睛期待地弯成了细细的月牙儿。
  刘娴自己都没觉得自己说了什么值得期待的内容,下意识打住话头:“怎么了?”
  “还包住呀……”
  叶枝拿着小本子,眸子清清亮亮地抬起来,小心提问:“那……管饭吗?”
  刘娴张口结舌,顿了一会儿,居然也对队里固有的条件生出点儿迟疑:“管吧……”
  小姑娘虽然软得有点儿温吞,气质却很好,举止也礼貌斯文,干干净净的一尘不染,一看就是好家庭里精心呵护着宠出来的。
  刘娴不大能肯定队里的条件是不是能满足她的期待,谨慎给她打着预防针:“咱们队的训练量不大,不如游泳径赛那边待遇好。就是普通的四菜一汤,两荤两素,米饭管够……”
  包吃包住,还有办公室。
  叶枝觉得已经挺足够跟唐玥交代,让好朋友不用替自己担心了。心满意足,弯起眼睛点了点头。
  ……
  刘娴心事重重,离开了新队医的办公室。
  刘娴决定去找领队聊聊。
  *
  “我去拐卖人口——我疯了?”
  午餐时间,柴国轩端着餐盘,差异地瞪着刘娴:“队里就算真缺队医,我也不至于干这么缺德的事吧?”
  这次的队医比以往的来头都大,柴国轩生怕这些教练员不把人家小姑娘放在心上,着重强调:“好好对待人家,运动损伤学的博士生,霍夫曼实验室的。放出去是个队就想抢,你们可别再把人给我吓跑了!”
  运动损伤康复学在国外的发展比国内先进很多,霍夫曼实验室是顶尖的实验室之一,能在这里面待过又回来的人才,放在体育总局都要被抢红了眼。
  要不是叶枝自愿来了射击队,这种人才再怎么也是要先紧着径赛那边分的。
  刘娴不无尴尬:“我们又没吓她……”
  她还要再说,余光扫见一道影子,轻轻咳嗽了一声。
  柴国轩挑挑眉头,跟着看过去。
  林暮冬大概是盯完了考核,终于想起自己是正常人类,也难得一见地来食堂吃饭了。
  最近林暮冬的话比之前多了点儿,柴国轩莫名受到鼓励,认定了对方的心情一定有所好转,不顾刘娴用尽力气的暗示,兴致勃勃过去拍他肩膀:“暮冬,来吃饭了?一块儿过来吃吧,人多了热闹。”
  林暮冬端着餐盘,蹙眉:“不了,我回办公室。”
  “我们正聊叶队医呢,你不是跟我一块儿去接的人吗?”
  柴国轩打定了主意不让他自闭,坚持着跟他说话:“还替人家小姑娘解了个围,给刘教练说说,告诉她我不是把人拐卖过来的……”
  林暮冬的目光动了动,看向刘娴,速来淡漠的眼里显出点微微的费解。
  刘娴:“……”
  察觉到林暮冬身上的抗拒力道稍缓,柴国轩见缝插针,把人拖到桌前坐定,接过他手里的餐盘放在桌上。
  刘娴被柴国轩扫了一眼,接到暗示,深吸口气,放下筷子笑着搭话:“林教练去接的叶队医?怎么解的围,遇着什么麻烦了——”
  林暮冬垂下视线:“没有。”
  刘娴话头顿了顿,不无惊愕。
  林暮冬原本就寡言,进队以后开口说话的次数说不定都不如练枪打过的子弹多。自从上次出了意外回来,整个人又像是更封闭了一层似的,除了训练指导训人的时候毫不留情,平时这种无用的闲聊,别人问十句能答一句都不容易。
  刘娴一不小心就成了十分之一,荣幸得直看柴国轩,有点儿不知道是不是该继续捧哏。
  林暮冬低头一口口吃着白饭,隔了片刻,添上一句:“她自己解决的。”
  刘娴眼睛瞪得更大了,和柴国轩你瞪我我盯你,靠脑电波拼命无声交流。
  林暮冬看得到他们在做什么,只是没多大兴趣,低头继续吃饭。
  被柴国轩和刘娴先后打断,他也不能立刻把注意力收回到刚结束的考核上,心思不自觉地放松,也想起了那时候的情形。
  年纪不大的小姑娘,沾了椰蓉的糯米糍似的软糯温顺,乖乖巧巧地蹲在地上。
  明明看着比谁都容易拐走,偏偏迷糊着差点儿卸了碰瓷的人的胳膊。
  林暮冬想完了,夹起一筷子芹菜,准备考虑回考核成绩和人员安排。
  偏偏一旁的柴国轩认定了他今天心情很不错,非要再接再厉,笑着拍了两下林暮冬的肩膀:“管他是怎么回事呢——反正你们俩都见过这么多次,也算熟了。你就收敛收敛,知道人家怕你,就别老吓唬人家小姑娘……”
  林暮冬放下筷子,微微蹙起眉。
  不知道是因为考虑正事的时候被频繁打断,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他心里忽然隐隐生出了些许烦躁。
  练枪是练心的过程,每次扣下扳机都要在两次心跳之间,必须心稳手稳,最忌讳的就是烦躁。
  林暮冬已经很久没有过这种感觉了,莫名有些不舒服,放下筷子沉默一会儿:“我没有吓唬她。”
  还是不舒服。
  林暮冬没看刘娴和柴国轩,被那一点儿莫名的烦躁驱使着,难得地把今年一整年份额的话都说在了今天:“她也没有怕我。”
  明明在车里还敢给他糖,在楼梯上还敢和他直接对视的。
  林暮冬只是不屑为这些无谓的小事费心,记忆力却不差。从记忆中找到可以作为佐证的画面,就端起吃净了白饭的餐盘,准备送回去,好回办公室静心工作。
  好巧不巧的,他一转回身,正赶上刚打完饭的小姑娘队医抱着饭盒,高高兴兴地离开了取餐台。
  作为难得的亚洲人种,叶枝在霍夫曼实验室的那段时间被当成了难得的观察对象,每天都要吃专门调配的营养餐,还要记录包括基础代谢率在内的各项数值。
  营养餐对身体好,却注定要低油低盐低糖。为了保证观测数据的准确性,叶枝每天的零食都被严格控制,大白兔奶糖都只能一天吃一颗。
  好不容易回到了祖国的怀抱,能吃到正常的饭菜,叶枝已经幸福得快要哭了。
  特意点了热腾腾的丸子和番茄炒鸡蛋,叶枝笑眯眯地和刚认识她的几个队员打了招呼,准备找地方坐下吃饭。
  用餐区就这么大,她的视线不经意的一转,一不小心,正撞进了林暮冬的瞳底。
  林暮冬放下餐盘,拍回柴国轩的肩膀,准备和对方证明新队医并不怕自己,好尽快摆脱这场无意义且无聊的对话,恢复自己的日常工作。
  柴国轩正抓紧时间和刘娴靠手语交流,被他冷不丁拍了一下,吓了一跳,本能抬头。
  刘娴怔了怔,也跟着看过去。
  在一桌人的注视下,没带糖也没在人群里的叶枝站在原地犹豫了一会儿,按照食堂能容纳的最大半径,以林暮冬为圆心,绕了个大大的圈。
  小姑娘把领子竖起来,藏起小半张脸,抱紧自己的小饭盒,轻手轻脚地溜出了餐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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