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敦兄弟三人按序依次再下方落了座。
    陆方看了眼几案上早就摆好的棋具,无奈失笑,对自家三弟说道:“你倒是还有闲心。”
    他一边说,一边已与陆玄相对而坐。
    “昨日早朝上的事你都该知道了吧?”陆方随手捡起一枚罐中白子放在了棋盘上,说道,“看样子圣上还没对昭王完全放心。”
    昨日早朝,陆方等人终于正式对皇帝提出了立储之请,这回楼党倒是出乎意料地和他们意见一致,只不过对方支持的是晋王李征。
    结果李峘似乎对这两个人选都不满意,当时只黑着脸说了句:“朕幼子尚未出世,众卿便催着朕立储,莫不是已嫌朕活得长?”
    楼党推举的是与其毫无血脉之系的晋王,并未提到楼妃肚子里的孩子,反而他们,替的是人尽皆知受士族们支持的昭王。
    这样一对比,很明显讨了皇帝不喜的是谁。
    当天散朝之后,皇帝就派了大内侍去昭王府申斥昭王,大意便是说皇后生前对其视如己出又多加照顾,然昭王在皇后身故后却无半分悲痛,实是冷漠寡情。
    吓得昭王立刻去了宫里头,跪在紫宸殿外痛哭流涕。
    陆玄专注地看着棋路,口中漫不经心地道:“你也不必想太多,圣上既是愿求长生的,自然最听不得别人催他立储,你们提哪个王都是一样的结果,楼氏只是占了个迂回之利而已。”
    他话音刚落,天空中忽然响起了一阵闷雷声。
    陆方一怔之余又不由一惊,顿了顿,才回神问道:“那依你这样说,圣上不到……不到那个时候,是绝不肯立储的了?”
    陆玄淡淡一笑。
    陆敦见状,忍不住开口道:“三叔父,那若是如此,楼妃此胎若当真得男,圣上岂不十有八九会……”
    “不会。”陆玄随手将指间棋子丢回了罐中,扬袖回手,说道,“幼子无思,传予他便等于给了楼家,莫说士族会不会答应,就连圣上自己恐怕都是舍不得的。故,以其多疑又一贯左右摇摆的作风,真到了那时候,多半是渔翁得利。”
    陆方忖了忖,忽而恍然道:“你是说,康王?”
    陆玄淡笑着点了头。
    陆方倏地站了起来,气急道:“你既看出了这些,为何不早点说?”又道,“那现在该如何是好?不行,我们得逼着圣上尽快做决断才是!”
    “决断么,是要做的。”陆玄端起手边的茶汤,不紧不慢地啜了一口,缓缓说道,“不过与其指望这么个首鼠两端之人,倒不如逼一逼昭王才是正理。”
    陆方一愣:“什么意思?”
    陆玄抬眸朝他看来,不带半分波澜,字字清晰地说道:“他人以血侮我,我必以血还之——楼氏,该死。”
    天边轰隆隆又是一阵滚雷声传来,不过转瞬间,屋外已下起了瓢泼大雨。
    陆方愣怔了片刻才猛然反应过来,当即道:“简之,你到底想做什么?”
    陆玄淡淡道:“只是想请二兄来下盘棋,顺便看场戏,等一个结果。”
    陆方转身就要往屋外走,陆敦三兄弟回过神来也下意识地连忙要跟上,然而父子几个还没踏出门,就发现外面已被人给重重围住了。
    所有人皆身穿甲胄,手持着兵刃。
    大雨中,陆玄的声音从他身后幽幽传来:“二兄不必急着去找昭王,我可以告诉你他在哪里。”他说,“他们兄弟三个已被元瑜请去了同济寺,此时想必也该见到了应见之人。”
    陆方倏然回头,定定望着他,须臾,不可置信地摇了摇头:“你们疯了……”
    李徽怔怔看着正跪在院中的郁氏等人,震惊地半晌没能说出来话。
    还是李彻先反应了过来,问崔湛道:“卫尉卿这是要做什么?他们怎么会在这里?”
    李徍也是满脸的惊诧,看了眼层层把守在殿内外的士卒,还有此时被绑了双手又塞着口的郁氏和楼越的两个庶子,嘴唇动了动,终是没敢出言。
    崔湛道:“正如宁王殿下所见,我等已遵昭王殿下的吩咐,将楼夫人和两位楼郎君都带过来了。”又道,“同济寺大门已闭,此地暂时飞不出一只苍蝇,还请殿下尽快行事,以免迟则生变。”
    李徽三人愣了一下。
    佛殿门外,郁氏等人淋着大雨,目露惊恐,似乎正在挣扎叫唤着,然而雷雨轰隆,殿中根本听不清半点他们的声音。
    “卫尉卿,你此话何解?”李徽忙道,“你不是说陆宗主在这里么?”
    还说有要事相商,结果他们一来,见到的就是已被崔湛拿住的郁氏一行,都还没来得及反应,同济寺大门就被守住了。
    岂料崔湛却无波无澜地说道:“臣不明白昭王殿下何出此言。”又道,“今日在场之人,只知是有益州南越余孽闯入欲对殿下行不轨之举,所以臣等特赶来营救。”
    言罢,他也不等李徽再说什么,已转身向门外走去。
    “卫……”李徽急忙要追上去把人叫住,旁边的李彻却忽地拉住了他。
    李徽转头,正对上李彻阻止的目光。
    “二兄,”李彻低声道,“楼家这是彻底捅了马蜂窝,事已至此,由他们去吧。”
    李徽又急又气,楼家捅了马蜂窝,可崔湛把他架在火上烤是算怎么一回事啊!
    院中忽然传来了几声闷哼。
    李徽一僵,猛然抬眸望去,只见在崔湛的授意下,那殿前士卒已是手起刀落,当着郁氏的面便将楼越那两个庶子砍倒在了地上。
    雨水冲刷过处,满目血色。
    郁氏白眼一翻,抽搐着身体倒了下去。
    李徽只觉双腿一软,险些打了个趔趄,李彻和李徍将他扶住的瞬间,他脑海中只无比清晰地闪过了一个念头:完了。
    第121章 骑虎
    郁氏是被卫士署丞领人送回来的,与她一起被送回楼家的还有楼越的两个庶子,只与受惊昏迷的郁氏不同,这两人已成了尸体。
    面对脸色铁青,双眼几乎要喷出火来的楼越,那卫士署丞竟还十分从容地解释了一通,大意便是指他们收到消息有夷乱余孽潜入金陵城欲对昭王殿下行不轨,所以卫尉卿便亲自领着他们去了同济寺救人,却不料楼夫人和两位楼郎君也在寺中,混乱之下虽已尽力,但却没能保住他们安好,好在那些余孽也俱都伏了诛。
    末了,他还说了句:“此事卫尉卿也深感歉疚,原本是要亲自把尊夫人和两位令郎送回来的,可是昭王殿下也受了伤,卫尉卿还要和宁王、燕王两位殿下入宫面圣,只好命下官转请楼尚书节哀。”
    楼越冷冷看着他,没有言语。
    卫士署丞也不打算久留,说完这番事先已准备好的话便立刻告了辞,甚至连等待楼家人回应的意思都没有。
    楼宴看着地上的两具庶弟尸身,心中亦是有惊涛难平。
    他们失算了。
    就在他们都以为昭王和那些士族不敢如何的时候,偏偏对方就动了手,而且还是几乎和他们用了相同的手段——不,甚至可以说更加直接。崔湛就那样带着人直奔他嫡母每月守斋的寺庙而去,连个迂回的手段都没用,表面上看来还没有他们杀的人多,也不及他们杀的人重要,可死的这两个却都是他父亲的儿子,这背后的意味不言自明。
    昭王,或者说昭王身后的那些士族是想告诉楼家,他们也有下死手的决心和能力,若楼家要坚持用这种手段与他们相争,那就只好比谁更狠了。
    昭王党的这份血性来得出其不意,以至于楼宴几乎连想都不用想,就下意识能肯定:这必是陆玄在背后策划、联合。
    楼家弑杀皇后的举动不仅没有吓到陆家,反而激发了对方的怒火。
    只差一点,楼宴想,或许今日躺在这地上的人就是我。
    “阿兄,”楼越的二弟楼起说道,“昭王可太精了,他利用皇后的死反过来卖了陆氏的好,还联合了崔家给两个侄儿下死手,但又怕事情做得太绝会对自己不利,所以故意放了阿嫂,而且也并未对廷秀下手。”
    楼宴也是这么想的。
    以昭王怕事的性格,不到最后一刻是绝不该这样摆明车马与他们对抗的,想必其心里也是打着算盘要留条退路,毕竟死的这两个也并非是自己父亲的爱子。
    但即便是如此,昭王也绝不能全身而退了。
    果不其然,只听楼越冷怒地说道:“李徽今日敢为了讨好士族对我两个儿子下手,明日他若当真得了大位,我楼氏焉能有命在?”
    楼起颔首,附和地道:“娘的,我看就一不做二不休,把昭王——”他狠狠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楼宴道:“经此一事,他必定防着。而且叔父别忘了,昭王、宁王、燕王三人乃一体,若要杀就得都杀方可高枕无忧,但若除不净,中间必定招致疯狂报复,下一回躺在这里的却又不知是谁了,况圣上肯不肯给我们楼家出头都要两说。”
    楼起等人纷纷没了话。
    楼越却忽然想到什么,立刻对楼宴说道:“让人赶紧送个信去宫里,别让你阿姐受惊动了胎气。”
    否则昭王可真要高兴坏了。
    楼宴当即应喏。
    “那这件事我们就这样算了么?”楼起问道,“照这么看来,圣上肯定是不会说什么了。”
    不然昭王怎么可能还在府里待得住?
    且不说别的,就凭陆皇后死时是与楼妃在一起,以皇帝的性格就多半会打个哈哈,选择息事宁人。毕竟陆氏等士族的不满是摆在台面上的,现在死的又只是他楼继卓的两个庶子,可能在圣上眼中,他们这一来一回就如同安王和晋王打的那场架。
    楼越看着地上的亲子尸身,沉默了半晌,幽幽道:“那就都不必说了。”
    四月里的天,昭王却在被子里出了一身又一身的冷汗,每每想起自己在同济寺里看到的那一幕幕,还有崔湛说的那句“遵昭王殿下的吩咐”,他就觉得心中阵阵惊寒。
    人说度日如年,但此时此刻,他只觉连每次呼吸都像是过了一年那么久。
    直到他终于先后等来了陆方和三弟李彻。
    李徽见到陆方时激动地险些被踏床给绊倒,抓住对方就不松开了,忙目光切切地问道:“丞相,这到底怎么回事?你们、你们这是为何要这般冲动啊!”
    陆方扶着他,默然了须臾,说道:“殿下,楼氏逼人太甚,事已至此,您若不先下手,恐怕下一个遭遇‘不测’的就是殿下府上。”
    李徽有些发愣。
    “那……那你们这样做,岂不是让楼家更恨我?”他又急又怒地说道,“楼越必定会认为是我要崔元瑜动的手,我不明白,你们到底意欲何为!”
    李彻便是在这个时候到的。
    李徽一见他就立刻问道:“父皇怎么说?”
    李彻看他脸色都在发白,心下不由叹了口气,缓声道:“卫尉卿还是那番说辞,父皇也不能说什么,况且有二兄你也‘受伤’了。”为了宽对方的心,他又补道,“中途楼妃还挺着肚子赶了过来,哭着要求父皇彻查此事,父皇起先还哄着,后来也烦了,说了句‘几个余孽的事,既已明摆着除了还能再查什么,又不是屋顶垮塌砸死人’,楼妃立刻便没了言语。”
    李徽这才松了口气。
    “不过二兄,”李彻说道,“卫尉卿临走时让我转告你——他们都在等你一句话。”
    李徽又觉得头疼起来。
    李彻与陆方对视了一眼,后者沉吟须臾,说道:“殿下,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我们所有人都努力了这么久,不可因楼氏而废,更不能因圣上对楼氏的偏心而废。我们和楼家斗了这么久,现在无论谁输,在对方手里都不可能再有善终,况圣上对立储的态度大家也都看到了,恐怕不到最后是不肯放弃长生之念的,但若真到了那步,我们就太被动了。”
    “殿下,”他说,“您该有个决定了。”
    李徽来回踱着步子。
    李彻说道:“二兄,我们所有人的身家性命都交托在你手上了。父皇年迈,他老人家既然醉心求仙问道,我们做儿子的也该成全他才是。”
    李徽慢慢停下了脚步。
    “既然已是这样……”他狠心咬了咬牙,说道,“那便做吧。”
    郁氏醒过来之后便落下了惊厥遗症,只要心绪起伏一大就容易发病,起初几日她常常梦到那两个庶子被砍死在自己眼前的情景,回回惊醒,然后都还来不及平复,紧跟着就发了病。
    她才卧床休养了不到十天,整个人都被折腾地没了脾气,又怕又累,天天忍不住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