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到这儿,想了想,对妻子道:“你还是写封信给姨姐,让她若有机会与皇后殿下见面,最好能提醒对方小心些。”
    陶曦月了然道:“你是担心楼妃失子,楼家在宫中失了真正的仰仗,恐会因觊觎中宫之位做出陷害之举?”
    李衍颔首道:“楼家多半一心认定此事与我二兄脱不了关系,就算最后因自己门第不够而无法让楼妃继位中宫,但能借此打击陆家来报复也是可以的。”
    “好,”陶曦月立刻就要撑身坐起,“我这就写信给阿姐。”
    李衍扶着她坐了起来,然后唤了桃枝、芳霞进来侍候。
    他替她理了理衣裳,温声道:“你慢慢写,我出去一趟,晚饭前回来。”
    陶曦月点点头。
    李衍出门去了外书房,用一盏茶的时间很快写好了另一封信,然后让宝慧去叫了幕僚过来。
    “这封信劳先生亲自跑一趟送去金陵城,”李衍道,“给检校御史陶伯璋。”
    日子不知不觉便又进入了九月。
    今年重阳戏射虽照常举行,但却远不如去年的精彩,那时在场上熠熠生辉的几人一个都没有来,不过也正因如此,虽然竞射让观众们看得昏昏欲睡,可这茶余饭后的谈资却还是品得津津有味,光是崔湛和楼宴没有来的原因就被说出了好几个版本。
    但只有当事人才知道真正的原因:益州夷患难平的消息已经传到了朝廷。
    照群臣们推测,若本月里还没有好消息传来,朝廷大军就该动了,这也就意味着崔、楼两家至少会有一个上阵。
    崔湛和楼宴虽然对外依然如常,但私下里却已都开始做起了随时被派出征的准备。
    虽然崔湛自己没有特意对陶新荷说过心里的打算,但她却也已经从崔太夫人和婆母的谈话中得知了,陶新荷没有想到战事会离自己那么近,近到她此时方恍然和丈夫的相处时光可能未必有她以为地那样长。
    她有些舍不得,也有些心疼他,但她又为他骄傲,觉得这不愧是自己喜欢的男人。
    于是她对崔湛的态度也更加体贴,还专门让人给他去了信,说若是太忙的话休沐时就不要来回跑了,我过两天去陪你。
    结果崔湛还没回信,宛山别院那边就先来了消息,原本这消息也不是给陶新荷而是给崔夫人的,但因崔夫人恰好今天身体有些不适,所以就把消息转到了陶新荷这里来。
    说是周静漪突然病倒了,想见见崔夫人。
    按理人家既是点了名,这消息也就不该转到陶新荷这里,但大约是崔夫人那边的人都知道周姑娘身体不好,晓得这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反正少卿夫人是崔夫人的儿媳,宛山别院那边若有什么需求也是可以说的,所以谁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
    陶新荷想了想,决定自己先去一趟,送些补品慰问一番,把婆母今天去不了的原因好好说了,也能让周姑娘不去胡思乱想,至于对方有什么私下的话要同婆母说,那等过几天再说就是。
    于是她就带上一车的补品去了。
    来到宛山别院后,陶新荷刚踏入周静漪的屋子,就看见了地上还没来得及收拾的药碗碎片。
    她顿了顿,抬眸朝床上看去——周静漪脸色发白地靠坐在床头,整个人比她上次见到时似乎又清减了些,瘦得让人觉得有些弱不禁风,以至于连急促的呼吸都是那么明显。
    显然对方还未平复情绪。
    陶新荷走过去,唤道:“周姐姐,阿娘今天身体不舒服,我先代她来探望你,送些药材、补品来。”
    她觉得自己这句话已经说得很明白了,谁知周静漪却忽而一笑,眸带自嘲地说道:“现下,你们都这样打发我了,是么?”又硬邦邦地道,“我又不是什么小猫小狗,让人觉得闹脾气了就送些东西来便好,你走吧,我用不着。”
    陶新荷大感诧异。
    上次见面时周静漪虽明显对她没什么好感,但面上的客气还是有的,可今天这态度……
    她直觉对方是遇到了什么事,想了想,还是关心道:“周姐姐若有什么难处可以先对我说,看我能不能帮得上忙,若我没有办法,我会回去转告阿娘的,她今日的确……”
    “我说用不着你没听见么?”周静漪忽然转头冲她喊道。
    桃枝在后头忍不住道:“周姑娘,我家夫人也是关心你,今日崔夫人的确是身子不适,夫人怕随便让人来传话会令你病中多思多想,还是急急赶着来的。”
    她这一开口,站在床头脚的红芙也再忍不住了,当即红着眼睛怒瞪着陶新荷主仆,说道:“她关心我家姑娘?要不是因为她,崔少卿会和我家姑娘这样避嫌么?我家姑娘有难处也不好找他,只能退而求其次找崔夫人帮忙,可崔夫人也不肯见,不肯见便罢了,她——”红芙指着陶新荷道,“是怎么好意思三番两次来见我家姑娘的?”
    桃枝急红了脸:“你……”
    然而尚未说完的话却被陶新荷给止住了:“让她说。”她看着红芙,平静的脸上透着些莫名,“我怎么不好意思了?”
    坐在床上的周静漪偏开了脸,不再像以前那样制止自己的侍女。
    “这话少卿夫人就该去问问你两个阿姐了。”红芙气愤地冷笑道,“若不是陆夫人手段好,就凭你的出身,这般教养,怎么可能攀附得上建安崔氏,做崔少卿的妻子?”
    陶新荷定定看了她半晌,忽道:“桃枝,出去门口守着。”
    桃枝不敢言语,也担心房里的话会漏到外头去,只好应下声,转身去了。
    “原来少卿夫人也晓得这事见不得人。”红芙嘲讽完对方,顿觉胸中浊气大舒,更是难忍一吐为快之意,当即就滔滔不绝地把当日在白水庄发生的事说了一遍。
    “崔少卿要不是担心事情闹大了,会影响建安崔氏和我家姑娘名誉,怎可能会娶你过门?”红芙轻屑地说道,“我家姑娘和崔少卿是青梅竹马的情谊,若非当年崔少卿的兄长看中了我家姑娘,先从长辈那里讨了情,今日这少卿夫人是谁都不好说。我家姑娘守了五年望门寡,崔少卿也迟迟未婚,你莫不是以为他是在等着你么?”
    有那么一瞬间,陶新荷觉得自己可能是聋了,又或者她当真是脑袋不太好,竟然觉得脑子里好像是白茫茫一片,她转不过弯来,连身上的体温也凝滞了。
    手脚发凉。
    真得很凉,凉地她心里阵阵发颤。
    “我们很好。”她听见自己说。
    红芙不以为然道:“崔少卿那样的人,对身边谁会不好?便是不喜欢也不会苛待的。你不必拿来我家姑娘面前炫耀,现下我家姑娘已是惨得很,不可能碍着你什么,也不可能同你争什么,少卿夫人若当真想在崔少卿面前显摆自己贤良,不如就想想办法帮了我家姑娘离开这里,现在周家要让她在这里再守五年讨好崔家,少卿夫人难道也不担心么?”
    陶新荷很意外自己还能这么平静地回答她:“我没什么好担心的,也不想帮你。”
    她想转身离开。
    “果然你们姐妹是一丘之貉!”红芙骂道,“姑娘还说你可能无辜呢,可现下晓得真相了还不是一样自私自利?你长姐也不知用了什么手段,竟连陆宗主都能迷惑住,还有那脸皮去当淮阳陆氏的宗妇,你们……”
    “啪!”
    陶新荷一巴掌重重扇在了她脸上。
    红芙的脸立刻红出了指印,嘴角也因里面被牙齿磕到而渗出了血。
    周静漪惊呼道:“红芙!”又气得涨红了脸盯向陶新荷,“少卿夫人何必恼羞成怒?红芙所言是否为真,你只要回头去问问你家长姐就知道,要不然你就去问元瑜,看他怎么说!”
    “我用不着你来提醒!”陶新荷扬起下巴,目光落在红芙脸上,平静冷道,“你们主仆有本事就去找崔家和周家闹,莫想着欺软怕硬。再敢说我阿姐坏话,我就代建安崔氏去与你们周家说要把你留在这里一辈子,到时要你叫天天不应,看看到底谁吃亏。”
    周静漪一震。
    红芙也捂着脸,嘴唇蠕动着,没了言语。
    陶新荷在袍袖下攥紧了冰凉的手指,淡道:“今日我便把话撂在这里,我同我阿姐十七年的感情,没有任何人能比。你们若安分,我自会照拂,但谁若想使她的坏,我必不留情。”
    说罢,她便旋过身,头也不回地拂袖而去。
    第111章 山海
    陶新荷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做到从头到尾都那样冷静的,她甚至不晓得自己是怎么走出的宛山别院——像个真正的世家媳妇那样,面无波澜,不动声色。
    但她一坐进车里就开始忍不住发抖,好像从心底深处不停地往天灵冲着阵阵战栗,冲地她四肢发冷,小腹也有些许刺痛。
    桃枝看她的手在发抖,又急又怕地忙将双手覆上去包住,压低了声音颤道:“夫人,你别吓我,你是不是有什么不舒服的,咱们马上去看大夫——”
    陶新荷反手拉住她,缓了缓呼吸,转过眸看着她,说道:“这件事你是不是也知道?”
    桃枝一愣,旋即低下头,支吾了半晌连个囫囵话都没说出来。
    陶新荷松开了她的手,平静道:“去陆园。”
    “夫人……”桃枝欲言又止。
    陶新荷闭了闭眼,蹙眉用手抚上微感不适的腹部,缓了口气道:“我很累,莫让我再说第二次。”
    桃枝从未见过这样神色的她,心中大感不安,但终是不敢再说什么,只能故作镇定地吩咐了车夫赶路。
    陶新荷是午时将过到的陆园,彼时陶云蔚正准备小憩,听闻小妹忽然来了,她微感诧异,忙又从床上起来,理好衣服就迎了出去。
    果然,她一看到陶新荷进来的样子就感觉到不对,便问道:“你怎么了,是不是崔家欺负你了?”
    陶新荷原本进门就要冲出口的话在见到阿姐的瞬间又咽了回去。
    她看了看陶云蔚尚不怎么显怀的肚子,微顿,说道:“阿姐,我有话想单独同你说。”
    陶云蔚看小妹忽然这么一反常态,又见桃枝走的时候直冲自己使眼色,顿时隐隐有了些预感。
    她心下微沉,面上却平静,屏退了左右之后,含笑招呼陶新荷道:“那坐下说吧。”
    陶新荷犹豫了一下,上前扶了她落座。
    然而姐妹两人相继入座后,却不约而同地沉默了良久。
    直到陶新荷深吸一口气,终于说道:“阿姐,白水庄那件事,是不是真的?”
    果然来了。
    陶云蔚拿起旁边的双面绣扇握在指间,平声道:“周姑娘是怎么同你说的?”
    陶新荷心口一窒,攥紧了掌心:“你别管别人怎么说,我要听你说。”
    陶云蔚也不转弯抹角地掩饰什么,点点头,径自道:“那时崔太夫人已开始打你婚事的主意,我见你与崔元瑜迟迟没有进展,所以就下决心要推这一把。至于周姑娘,这么说吧,我当时并不是真心想伤及无辜,但她对崔元瑜的心思你应该也已经明白了,我算她入局,除了是为你谋这门亲事之外,也是为了以后,否则就算你嫁入崔家,日后也少不了要被他们两个糟心,但经此一事,崔元瑜便是畏着那‘烝母报嫂’四字,也定会极之避嫌。”
    “不过我却是没想到,”陶云蔚蹙了蹙眉,“她还是让你糟心了。”
    “让我糟心的是你!”陶新荷突地拍案而起,红着眼睛咬了咬牙,说道,“你和二姐这样做有没有问过我?你们这样算计元瑜和周静漪,有没有想过我以后在他们面前如何自处?人家说我没有脸皮,我还不知道我是怎么就丢了这张脸皮的,”她拍了拍自己的脸,气极反笑,“原来我当真早就丢了,却还像个跳梁小丑一样在人家面前蹦跶!”
    陶云蔚怀着孕心绪本就不易平静,此时见小妹做出这种举动,当即着了恼,就着手里的绣扇便朝陶新荷身上扔了过去。
    陶新荷一动不动地站着。
    “你这个傻瓜!”陶云蔚恨铁不成钢地骂道,“她若当真只是在宛山别院里待得那么低调安静,我何必去做这惹人记恨的事?她每月里都要病两天,每次病了必让人通知崔元瑜,崔元瑜只要去过,她第二天立刻就见好。你说她是为什么?难道你要你丈夫婚后也月月去探个心里惦记着他的女人你才高兴?”
    陶新荷哽咽着没说话,但仍恨恨瞪着她。
    陶云蔚偏开脸,顿了顿,声音微缓地续道:“我们将你从小护得好,你是当真不知人心深浅。那时我们家情况才刚好一些,崔太夫人便迫不及待又想将你握在手中来把着我们,你说我该如何?时不我待,我只能尽快为你铺平前路。”
    “况且娶你是崔元瑜自己的选择,”她说,“我并没有真地能逼他到那个份上。”
    “呵。”陶新荷嘲讽地笑道,“你们都做到这个程度了,还说没有逼他?”
    陶云蔚冷道:“你莫在我面前得了便宜还卖乖。当日他不娶你,你当你能嫁个什么好的?还有我们家,你忘了当初二娘是为什么嫁进的安王府?她若缺了点运气,只怕你今日都没有那个心思为了别人来找我打抱不平。他们崔家当日怎么对的我们?我不过是算了他崔元瑜的终身来换而已,怎么,你二姐能牺牲得,他便不行?他建安崔氏宗孙有什么了不得么?若当真这般宁折不弯,就该去同他祖母说他要娶他嫂子,何必屈就于我们区区陶家?”
    陶新荷愣愣看了她半晌。
    就在陶云蔚以为小妹还要再说出什么话来同自己犟的时候,陶新荷却点了点头,说道:“我知道了。”
    她说完转身就走。
    然而刚走到门帘处,她又停下脚步,转回来,俯身从地上捡起了那把绣扇。
    “阿姐,”她垂眸将扇子递回给了陶云蔚,说道,“我没办法反驳你,这些事你是为了陶家、为了我才做的,我……我也不知道换了是自己会不会做得比你好,你先前提起二姐,我才好像忽然又想起了那个时候我们抱着哭的情形,我不该来找你吵架的,这是我自己的事,我应当自己解决。”
    陶云蔚愣了愣,叫住她:“你想怎么解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