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和陆玄相交时久,往日里就隐隐察觉到他似乎很不想别人把他和陆家扯在一起说,回想起来,她和他在大慈悲寺初识那天,他也是明明听见她在背后讽刺陆氏等大族,他不仅没有生气,还因此高看了她一眼。
    也是因为这样,她那时也觉得他不同。
    但现在想来,或许对陆玄来说,那并不是他的什么名士姿态,而是真心实意。她以为他说怕接回去的不是她只是孩子气的笑话,可联系前后再看,谁又能说得准这听上去有些不可思议的想象不是意味着他对陆家的低视呢?
    以陆玄的身份,陶云蔚不知他到底经历过什么,才会对自己出身的家族,乃至于所有的盛门高族都是如此不以为然。
    只是他不说,她也不想从他心底去深挖,恐怕连血带筋。
    陶新荷忽然跑了进来。
    “长姐,姐夫当真不得了啊!”她夸张地感叹道,“阿珪的师娘也来了,还有其他大先生的夫人和媳妇们,都说要来见你,给你送嫁添妆,你可要做好心理准备,马上嫂嫂就带她们过来了,我先给你通个风。”
    她话音刚落,陶云蔚就已经听见了从门外传来的阵阵说笑声。
    越来越近——
    入夜,陶云蔚躺在两个妹子中间,沉默无声。
    “长姐,你是不是没想到今天自己待在屋子里也会这么累?”陶新荷伸手过来给她揉着胳膊,“我来给你捏捏。”
    陶云蔚笑笑,轻抓住她的手,说道:“不用,我就是突然有点能明白你们的心情,成亲前夜,人好像确实觉得心里怪怪的。”
    “是吧?”陶新荷道,“就是那种高兴又舍不得,想到明天就快要来又觉得好像不会来的感觉,虚虚的,很复杂。”
    陶曦月笑她:“三娘现在嫁了人,都会说‘复杂’了。”
    “二姐!”陶新荷气笑道,“二姐夫到底知不知道你这么会挤兑人?我可要告你状了!”
    陶曦月笑着伸手过来摸她的头:“乖。”
    陶新荷拉着她的手一起来抱陶云蔚,口中道:“长姐,你是不是想哭?没事,我和二姐都在。”
    陶云蔚道:“那倒没有,送你们两个出嫁的时候我该掉的眼泪都掉过了,每次都来一回,你也不怕耳朵起茧子。”
    陶曦月附和道:“就是,你以为长姐是你啊,小哭包。”
    “我才不是哭包呢。”陶新荷气鼓鼓地说完,又忽然凑过来将她长姐紧紧抱住了,埋头道,“那我还是要说,长姐我舍不得你,你嫁给姐夫之后一定要好好的。”
    陶云蔚抬手摸了摸她的脸,温然笑道:“好,我们新荷在崔家也要好好的,若有什么难处一定要来同阿姐说。”
    “嗯!”陶新荷把她搂得更紧了。
    “阿姐。”陶曦月轻声唤道,“愿你和姐夫永结同心,白首偕老。”
    “好,”陶云蔚紧了紧被二妹拉着的手,含笑应道,“我尽量。”
    第100章 和鸣
    三月十五日,陶云蔚出阁。
    她向父亲告别的时候,陶从瑞抹着眼泪哭得泣不成声,陶家所有人看着这个场景都是眼眶泛红,心里都很明白阿爹为何会在大妹长姐出嫁时失控,陶新荷更是陪着眼泪长流。
    陶云蔚没能抵抗住此情此景,到底还是掉下泪来。
    陶伯璋仍然是特意请假从赵县回来给大妹送嫁,他背起陶云蔚之前,笑着凝眸看她,温然道:“绵绵,你要好好把自己过得舒心。”
    陪着陆玄来迎亲的全是士林中有头脸的人物,李衍和崔湛今天也都在,但陶伯璋把陶云蔚交到陆玄手里的时候,还是正色说了句:“我们把大娘交给你了,你定要好好待她。”
    陆玄牵过陶云蔚的手,浅笑间郑重颔首地向他回道:“放心,我必待她胜己。”
    陶伯璋这才笑了。
    陆玄辞别岳家,亲自迎了陶云蔚坐上喜车,然后自己骑着马走在前头,他本就相貌气度出众,今日更当真是从头到脚透着意气风发,惹得路人不由纷纷驻足回望。
    陶云蔚坐在车里,看着杏儿手里端着的这碟水晶包儿,颇有些哭笑不得。
    这陆简之居然在车厢里给她准备了一方红漆木食盒,里面有包子,有细环饼,还有清新醒脑的爽团,另配了张字条,上面写着:不必为他人委屈五脏庙。
    “主君这是怕大姑娘饿着呢,”杏儿笑道,“估计是从安王殿下和崔少卿那里取的经。”
    陶云蔚笑了笑,说道:“把这便条收好,以后我若手里头拮据了还能拿去换些钱。”
    杏儿笑着应喏,又问道:“那大姑娘要吃什么?”
    “早上才吃过二娘、三娘她们做的那碗豆沙元子,现在不饿。”她说完,想了想,又道,“给我颗爽团吧。”
    杏儿就用食盒里备好的银签子戳了颗爽团,小心喂到了她嘴里。
    果真清爽解乏。陶云蔚如此想着,觉得早起遗留的倦气似乎也消减了一些。
    迎亲的喜队离开丹阳后便一路往距金陵城最近的畿县灵水县——也即是陆氏本家所在行去,沿途经过了城北门外五里坡,亦有不少特意等候于此想借机一睹众名士风采的人们于坡上远眺观望。
    而在这些人里,却还有一个并非为陆玄而来的。
    ——楼宴。
    他坐在亭中,远远看着那辆挂着红绸的喜车缓缓随队于道上驶来,目光微深,神色渐冷。
    他沉默地看着那辆喜车从前方经过,又渐渐远去。
    一如他曾与她有过的短暂交集。
    陶云蔚被送入喜房后,陆玄就先揭了她的头纱。
    他一身红衣站在她面前,眉眼若画,看着她时脸上满是笑意。
    陶云蔚不觉微有愣怔。
    “我就是想先看你一眼。”他笑着说,“待会应是要应酬到晚上了,你饿了就尽管用些东西,我尽快回来。”
    当着屋子里喜娘和侍女们的面,陶云蔚于众人含笑的视线中不免略有些羞涩,她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浅笑垂眸地低应了一声,说道:“你别喝太多。”
    “放心。”他笑着说罢,又捏了捏她的手,这才转身离开。
    陶云蔚被他揭了喜纱后也就没了什么束缚,于是就自然而然地观察起了四周环境,屋里一应陈设极为素雅,透着股厚重的质朴之感,小到所有摆件都不显山不露水地彰显着身为膏粱士家的积淀。
    偏偏窗前那尊瓷觚里的春花却又并不那么讲究,整个搭配充满了野趣之意,她一看就知道那是陆玄的手笔。
    “主君这处院子叫什么?”她问旁边的陆家侍女。
    “回娘子的话,”那侍女道,“三老爷的院子名唤‘会云堂’。”
    陶云蔚听着不由一愣,问道:“这名字是几时有的?”
    侍女回道:“原先便叫这个。”
    陶云蔚很是诧异,然而诧异之后,她却忍不住弯了弯唇角。
    约莫戌时过半的时候,陆玄便回来了,他身上酒气浓重,但人却是瞧着神清气爽。
    陶云蔚一猜就知道他是用了什么脱身计,笑道:“那些聪明人竟无一个将你看穿么?”
    “都晓得我今日新婚,便是看穿了谁又会那么不识趣。”陆玄不以为意地笑笑,说道,“况你两个妹夫还是很能帮得上忙的。”言罢,又催促她道,“别说那些无关人了,咱们快把衣服换了,我带你走。”
    陶云蔚愣了愣:“去哪里?”
    “回小竹苑。”他说,“我原本就是想在那里迎娶你的,今夜意义非凡,我只想与你好好度过。”
    陶云蔚面颊微红,微笑着点了点头。
    于是夫妻两个将喜服脱下,换了身出门的衣服,就手牵着手静悄悄地偷溜了出去。
    陆园真得很大,大到虽然满园张灯结彩都是因他们两人而生的喜气,但陶云蔚随陆玄一路乘车离开的时候却没有惊动任何人,亦或许,是还没来得及惊动到谁。
    陶云蔚回头看了眼于夜色中渐渐远去的陆氏园林,隐隐有种难以言喻的兴奋。
    陆玄像是有所察觉地笑了笑,说道:“高兴吧?带你私奔一回。”
    她就着被他牵手挽在他臂间的姿势,轻拍了他一下,笑道:“你当真是没个正经。”
    “娘子可莫要只说我,”他道,“从你那回来脱了鞋在亭中与我观雨说话那时我就晓得,你心里同我一样不正经。”
    陶云蔚低低地笑。
    陆玄拉着她的手,将她整个人搂在了怀里,心满意足地喟叹了一声,说道:“有一事我很想问你,你是几时对我动心的?”
    陶云蔚谨慎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你看你,真是生怕吃亏。”陆玄笑道,“我就是想知道你比我早还是比我晚,若是比我晚的话,以后我得想法子讨回来。”
    她哭笑不得地怼他道:“你都这样想了,还说我怕吃亏?”
    陆玄朗笑了两声,说道:“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嘛。”言罢,又搂着她的肩轻晃了晃,“快与我说说,须知道那时我念着你这陶大姑娘冷漠无情,还以为要等上许久,向你求亲时可谓破釜沉舟,别提有多忐忑了。”
    陶云蔚失笑,顿了顿,方轻声说道:“大约是在金明园里,你对我说‘放心,有我在’的时候。”
    陆玄微愣,少顷,低头在她头顶一吻,温声道:“往后我也都在。”
    “那你呢?”她回答完便立刻又反问道,“我原还以为陆三先生待我当真是瞧晚辈一样的。”
    陆玄自是听出了她语气里的三分调侃,但也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坦坦荡荡回道:“我原也以为是的,不过你说你要随便嫁个人的时候,我觉得心里很难受,那时我就晓得了。”
    “我那时说的不是要随便嫁个人吧?”她还有空质疑这个。
    陆玄垂眸看了她一眼,似乎想起这事还颇有些不乐意,挑眉道:“除了我之外,你嫁给旁人对我来说不都是随便什么人么?”
    好吧。陶云蔚忍了笑,也不同他争。
    只听他又缓缓说道:“但要说我几时对你有的不一样,我那时明白过来之后也仔细想过,后来发觉,应该是你第一次来暮苍山找我,说我住在那里是做做样子的时候。”
    她愕然地抬起头朝他望去。
    陆玄含笑凝眸地看进她眼中,缓声道:“世人都说我是世外清流,不入俗尘,可只有你看出来,我心有俗念未能挣脱。”
    他住在暮苍山,的确是想隐于世外,可正如陶云蔚那时一眼看出来的样子,他又给了这俗尘来沾染的机会,便是因她当时那句话,他才终于直面了自己终究“俗气”的事实。
    陆家的事,外面的事,他到底是不能完全放下的。
    所以他们才有机会来找他。
    陶云蔚知他之俗,而他亦知她之不俗。他看过太多自折风骨依附高门的人,而她看似随波逐流,其实心里是高高在上地看不起那些所谓的盛门高族,哪怕陶家门第差着千里万里,她又是那样的势单力薄,但只要有机会,她就不想认输,即便输了也要找补回来。
    这就是他放在心上的人,同他一样“不正经”。
    从一开始他和她就是同路人,所以最后,也理当是彼此的归宿。
    陆玄便是当时想明白了这些,所以才决定:今生不娶便罢,若要娶,便只能是她。
    “我始终是个俗人。”他说,“明明晓得你不喜欢我这样的家世,若是为你好,其实本该成全你,可最后还是因着这份自私同你挑明了我的用心,求你嫁给了我。”
    “但其实我心里一直是有些忐忑的,所以那时在赵县,你对我说你从来也没嫌过我,说我与别人不同的时候——绵绵,”陆玄轻叹道,“你不知我有多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