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湛低头喝茶,没有理他。
    ——“桃枝!桃枝!”
    院子里忽然传来了陶伯珪的声音。
    “快点,帮三姐换身衣裳!”
    厅堂里的四个男人闻言,不由互相看了眼,随后纷纷起身往门口走去,因有陶从瑞在场,所以崔湛便落后了半步,他出来的时候,正好看到桃枝跑过来要扶陶新荷进屋。
    亦是于此时,陶新荷也恰好抬眸看见了他,一愣,随即回过神来忙忙抬手又往脑袋上拨了拨,好像生怕上头还沾着什么东西,然后随手撩了下被打湿后贴在额前的湿发,弯了眉眼便冲着他道:“你怎么来了?”
    崔湛微蹙眉,朝她走了过去,检视之后,发现她像是被菜汤给兜头浇了,水迹从头延伸至裙摆,头发和衣服上都还沾着细碎的菜叶。
    陶新荷不待他问,已先开口说道:“我没事,这汤温的,不烫。”
    刚说完,她就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崔湛抬手解下了大氅给她披上,对桃枝道:“先带她进去换衣服。”
    桃枝应喏,忙忙扶着陶新荷进了屋去。
    陶云蔚问陶伯珪:“到底怎么回事?”
    “我和三姐带阿悯去买玩具,经过品香楼那边的时候发现门口有几个流民,又是伸手又是张嘴的,我们就看了眼,发现二楼上有个涂脂抹粉的男人正在往下面丢吃食。”陶伯珪道,“三姐看不过去,就想上去给那些流民几个钱,也好不必受这种侮辱。谁知我们钱才递到一半,楼上就突然泼了汤水下来。”
    陶伯珪气愤道:“那人还在那里假惺惺,捏着个嗓子矫情地说什么不好意思,以为下面的人在端着碗接,然后随手丢了几个钱下来,说让我们拿去买新衣服。”
    李悯拉了拉李衍的手,说道:“阿爹,要不是小舅舅拉了孩儿一把,我也要被泼到了。”
    陶云蔚素来知道弟妹的脾气,听了这事,立刻察觉到有些不对,问道:“那到底是什么人?”
    “谁知道什么人,”陶伯珪没好气道,“只是阿悯认出了后来丢钱那个是他六叔,我们怕给二姐夫招麻烦,所以就走了。”
    晋王?
    陶家众人不约而同朝李衍看了过来。
    陆玄却于沉吟之后问道:“他们身边可还有个七八岁的孩子?”
    陶伯珪点头:“有,笑得可大声了,还拍手来着。”
    “看来八殿下也来了。”陆玄转头对李衍说道。
    “我去看看。”李衍说罢,正要迈步,崔湛却忽然开了口。
    “不必如此麻烦。”他说,随后吩咐如风,“去告知县衙一声,我要拿刺客,让他们抽几个人手出来给我。”
    如风即应喏而去。
    桃枝打开门从屋里快步走了出来,手里捧着崔湛的氅衣。
    “崔少卿,三姑娘担心你冻着,让婢子先把衣裳拿来还您。”她说道。
    崔湛将大氅接过,回手披在了身上,转身道:“走吧。”
    如云应声跟上。
    陆玄走到陶云蔚面前,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臂,温声道:“我也去看看,放心。”
    陶云蔚点了点头。
    李衍把儿子抱了起来,走过来对陶曦月道:“我去搭把手。”
    她莞尔,伸手帮李悯戴上了风帽,说道:“别吓着他。”
    李悯含笑颔首,随后跟在最尾出了门。
    第90章 殊途
    陆玄行至品香楼外,看见那几个衣衫褴褛的流民仍聚坐于门前地上,每个人手里都或抓或捧着食物,但又每个人都低垂着头,好像既没有多少兴奋,也并不希望被看见模样。
    “这些人为何会在这里?”
    他听见李衍在问门外的侍卫。
    “回安王殿下,”那侍卫说道,“我家殿下看年节将至,所以想给这些流民送些吃食,就通知他们来了。”
    话说得平常,可明白的人却都听得明白,这些流民是李征让人去找来,或者说逼迫来的,而且现在好像还意犹未尽,所以尚不许人走。
    李衍默然须臾,淡声道:“既然现在吃食已经送了,那就让他们走吧。”
    然而旁边的侍卫却无一人让路,那为首的卫尹又回道:“安王殿下见谅,八殿下还有菜没有送完。”
    李衍沉沉看着他,没有说话。
    “殿下,”陆玄开口说道,“崔少卿过来了。”
    李衍顺着他视线转头,果然看见崔湛带着左右近侍和一行官兵径直走了过来。
    那晋王府卫尹见状,不由一怔,旋即立刻迎上前,礼道:“敢问崔少卿这是何意?”
    崔湛撇眸看了他一眼,言简意赅地道:“办公务。”
    言罢,也不等对方再说话,如风已伸手一把将那卫尹薅到了旁边,周围侍卫见状,想拔刀,却又因对方是崔湛而犹豫,于是转眼间,崔湛已带着人大步走进了楼里。
    那卫尹赶紧带领其他侍卫跟了进去。
    李衍回头对那几个没了约束的流民说道:“你们可以走了。”
    那几个人原还有些不敢相信,直到宝慧又说了句“我家殿下让你们走,你们便走吧”,他们才晓得面前这位富贵郎君也是“殿下”,当即站了起来,千恩万谢地捧着怀里的食物跑了。
    其中有个人走的时候还对同伴说了句“快走吧,不然待会儿万一热汤泼下来就得脱层皮了”。
    李衍叹了口气,对怀中的李悯说道:“你往后切不可如此。”
    李悯乖乖点了点头。
    李衍转过头来,正迎上陆玄平静微深的目光。
    “我有几句话想对殿下说。”他道。
    “好。”李衍应罢,将儿子放下来交给了宝慧看着,然后与陆玄转而旁行几步,走到了不远处站定。
    “先生有什么话,”他道,“但说无妨。”
    陆玄略一沉吟,看着他,问道:“昭王会让人与陶家联姻的消息,是殿下所传吧?”
    李衍微顿,少顷,浅笑道:“我只是觉得,大约先生会想知道。”
    陆玄并没有多说什么,有些事其实也不必说得太明白。算算那消息传出的时日,就已经可知道绝非外间所流——既然这事与他的兄长们无关,那还会有谁?
    再加上今日,他已可完全确定。
    “既然殿下已韬光养晦了这么久,”他说,“今日又何必再来为几个流民出头。其实有些事,殿下即便不刻意让我知道,我也明白殿下的与众不同,但殿下应该也很清楚,只凭你我,根本改变不了什么。”
    李衍沉吟片刻,说道:“若只凭你或者我,大约确实不能,但若为你‘和’我,却未必不可一试。”
    “无法可试。”陆玄果断说道,“殿下若要求安,宁王之道为最佳。否则,你我只怕路行殊途。”
    李衍默了默,淡笑颔首:“先生的提点,法真记住了。”
    陆玄点到即止,不再多言,两人默契地将此事揭过,转而相邀着步入了品香楼。
    两人刚踏上楼梯,就听见从二楼传来了李征带笑的声音。
    “崔少卿,”李征道,“你和我五兄还没正式成连襟呢,就这么上赶着帮我侄儿出头了?浮玉可根本就不认识我侄儿,况且给那些流民施舍饭菜也是我和八弟点了头的,他哪里晓得我五兄的儿子便恰好被你那未婚妻子带着路过,怎么也说不上他是蓄意谋害的刺客吧?再说了,我记得那菜汤也并没有泼着那娃娃。”
    他话音刚落,恰看见李衍走了上来,刚要开口,又瞧见旁边的陆玄,不由下意识顿了一下,本能地有些不大自在。
    李德看见李悯,立刻接了口:“他根本没被泼到啊!”
    其他人的目光也自然而然地落在了李衍父子两个身上。
    “那依六弟的意思,”李衍平静说道,“此时他若掏出一把匕首要刺杀你,小八帮你挡了,你便不能算他是刺客了?你说他是得了你们的许可才施的饭菜,那你又焉知他不是顺水推舟要谋害我儿,万一今日阿悯当真出了什么事,这谋害皇孙的罪责是应算在你还是八弟头上?”
    李征看着他,笑了:“五兄好口才啊,那不如就让你儿子和八弟一起去父皇面前分辩分辩好了?看看父皇怎么断嘛!”
    一个是楼妃所出,皇帝最疼爱的小儿子,一个只是安王府的庶子——估计皇帝连这个孙子的样子都记不得,结果会如何,根本是不言而喻。
    陆玄看了眼李衍。
    后者看着李征,沉气一笑,说道:“那六弟的意思,是要护着这伶人了?”
    “护不护着的,”李征似笑非笑地道,“五兄又能如何?”
    李衍眉头一皱,刚往前走了半步,就被陆玄不动声色地拉住了。
    “晋王殿下说得也有理。”他说,“元瑜,我看这事也不好这么动不动就牵连到两位殿下,你们还是私了吧。”
    崔湛点了下头。
    李征怔了一下:“私了?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意思。”陆玄微笑,说道,“殿下想必也知道,南人好勇,尚决斗之风,建安崔氏可不像我们家那样爱浪费口沫,今日这个,哦,浮玉是吧?一碗菜汤下去烫着了崔少卿未过门的妻子,这亲仇是免不了的,我看大家都让开些,给他们腾个地方出来解决吧。”
    李征和李德还没回过神,就见崔湛已随手抽出旁边侍卫的刀朝那瘦弱伶人扔了过去,后者甚至都没敢伸手去接,整个人已是呆若木鸡,本就涂了粉的脸变得更白了。
    “让你三招,动手吧。”崔湛无波无澜地说道。
    李征千算万算也没算到陆玄和崔湛竟然会来这一手!他拿李德来和李衍比在圣上面前的地位,人家就反过来拿崔湛和他身边这个区区伶人来比,结果如何,更是不言而喻。
    气氛凝滞了半晌。
    浮玉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周围这些王府侍卫根本就不可能为了自己去和对方起冲突,他回过神来,立刻“扑通”跪在了李征面前,哀声求道:“殿下救我,殿下……”
    李征蹙眉,犹豫了片刻,开口说道:“崔少卿,刀剑无眼,他既未令你的亲人见血,你又何必如此?”
    崔湛略一沉吟,问道:“那依晋王殿下的意思,臣是应该也让人端碗汤来给他?”
    李征还真没有想过。
    但崔湛既然这样说了,他也不好再维护,于是思绪一转,开口说道:“这也算得上公平。”言罢,更是主动吩咐了手下去厨上再端碗菜汤过来。
    崔湛倒也没有什么意见。
    不多时,侍卫就端了一碗满满的汤上来,瞧着分量十足,只是热气稍显淡薄了些。
    “还不去自罚?”李征佯虎着脸说道。
    浮玉低头领了命,小步走过去,刚伸手将汤碗接过,就听见崔湛说道:“也罢,你就将这碗顶在头上,靠在柱边站上一盏茶时间吧。”
    浮玉闻言,不由松了口气,回头道:“谢崔少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