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云蔚怔了下,然后低头看见自己手背上那一点红迹,不以为意地笑道:“只是先前起锅的时候不小心碰了一下,已擦过你上次给三娘的那个清凉膏了,无事。”
    陆玄点点头,心里却不由地想起陶从瑞说要给她挑人家的事。
    想到陶云蔚将来要为了那不知什么嘴什么脸的婆家洗手作羹汤,还要时不时把她自己给烫一烫——他顿时觉得颇为不爽。
    于是他再看眼前这碗鱼羹,便不由蹙了蹙眉。
    陶从瑞也关心了一下自己女儿的手,随后想着今日恰好陆玄在旁边,便打算趁机再夸一夸自家大娘的好处,也好让对方出去宣扬,于是刻意感叹地道:“我们大娘从小就能干,不说别的,便是这一手厨艺,将来谁娶了她都是有福分。”
    陆玄的眉头皱得更深了。
    他抬了眸朝陶云蔚看去,说道:“你年纪还小,倒也不必想这么远。”
    陶云蔚一脸无语。
    陶从瑞和陶伯璋也愣了半晌才回过神,前者随即乐呵呵地笑出了声,提醒道:“她明年二月就二十了,其实说来已经晚了些……”
    “阿爹!”陶云蔚忙急急唤住他,见陆玄也朝自己看来,她即稳了稳心绪,复又一笑,说道,“陆三先生平日里见的晚辈比我岁数年长的都还有不少,此时看我觉得不大也是寻常,您就不要在意这些枝节了,大家还是快趁热用饭吧。”
    陶从瑞经女儿如此一说,顿觉也是这么个理,于是不大好意思地笑了笑,又自觉明白了为何先前陆玄要说再慢慢看看,想着以他的眼光应是出不了什么错,自己自是不用担心,于是索性将眼前这篇翻了过去,也只说邀对方一道用饭的事。
    陆玄若有所思地看了陶云蔚一眼,没有说什么。
    等吃过午饭之后,陆玄便婉拒了陶从瑞的留客之请,准备回崔园。
    “陶大姑娘若是方便,不如送我几步?”他当着陶家人的面,坦坦荡荡地看着陶云蔚说道。
    陶云蔚虽知道陆玄多半是有话要跟自己说,但当着父亲的面,她多少还是有些拘谨,下意识地回头朝陶从瑞看去——结果后者比她还积极,连连点头道:“快去快去。”
    她便上前来走到了他身旁。
    结果两人才刚走到门前,便正好遇上了陶新荷和崔湛。
    崔湛愣了一下,才开口道:“陆三叔也在这里?”
    “嗯,我来串个门,刚蹭完饭准备回去。”陆玄回得坦然,又问他,“你送三姑娘回来?”
    崔湛点点头:“正好顺路。”他说,“我也要回崔园一趟。”
    陶云蔚上前一步,向着他浅施了一礼:“有劳崔少卿了。”
    “我恰好有事要找你说,等我片刻。”陆玄对崔湛说完,又回头对陶云蔚道,“你随我来。”
    他转身走出数步,在不远处的大槐树下站定,然后回头看着随后近前来的陶云蔚,说道:“现下你兄长和二妹的事都算是定了,你可有想过你们家下一步如何走?”
    陶云蔚立刻就想到了小妹新荷,不由转头朝陶新荷和崔湛那边看了一眼,心想莫非他看出什么来了?
    陆玄见她似有疑惑的模样,便提醒道:“你们南迁至此,经历几番事故,如今也算是有了小许声名,等之后二娘嫁入王府,维明又与彭四娘定了亲,到时候你们家的谱史必会进入他人眼中。”
    实际上,撇开陶曦月这桩特殊的婚事不说,陶伯璋要与彭家姑娘定亲,本身就需要论叙家族谱史,这是士家联姻的必经流程,主要是在下定的时候要自述来历,女家回帖的时候亦要如此。只不过因为有陆玄牵线在前,后又有陶、彭两家的“同舟共济”,所以这些事才显得无足轻重了许多。
    但这并不代表陶家的其他子女不会受此影响。
    陶云蔚想到自家祭堂里供着的那本始谱,心下虽有点气虚,但面上仍淡定地佯作疑惑道:“先生的意思是?”
    陆玄眉梢微抬,瞧着她一笑:“陶大姑娘,明人面前不说暗话,你自己谱学没学好,莫以为人人都是。”
    陶云蔚一脸无语。
    她早就听说那些世家大族的子弟从小除了要学六艺之外,还有一门必修便是谱学——也就是要学记世家脉系。
    但要学这个,却不是动动嘴皮子那么简单,这需要一个家族世世代代的积淀。官家不过是出一本《百家谱》都要搜罗诸多资料,更不必说那些详细记录了士家脉系的谱学专著。
    而这样的积淀,汝南陶氏自然是没有的,就算有,学的东西也和陆玄所学的不能比。
    “让先生见笑了,”陶云蔚索性破罐破摔地道,“我们家开不起这样的学问,所以先生说我只是没学‘好’都是抬举了。”
    陆玄顿了一顿,说道:“前言我收回。”
    陶云蔚闻言,不由讶然看向他。
    “你这样瞧着我做什么?”陆玄被她看得颇觉好笑,“我让着你也不是一回两回,连我自己都快习惯了,你还没习惯?”
    她忽觉心中微乱,忙转开了目光,若无其事道:“那依先生的意思,是说我们家的谱史见不得人么?”
    “倒也没有那么严重。”陆玄敛了玩笑之意,平声说道,“只是我建议你,最好弃了汝南陶氏的名衔。”
    陶云蔚愕然微怔。
    陆玄此时也不提她没学好谱学的事,只语气和缓地耐心对她解释道:“此间有两点破绽。其一,你们对外自称汝南陶氏宗房,但这个自称其实颇有些不伦不类的——汝南陶氏于北朝尚存,你们算哪门子宗房?即便是分了宗,你们也只能做自己这一支的宗房,但,你们这一支的其他人呢?”
    陶云蔚突然就想起了当初他们投奔陆氏不得的情形,还有后来于大慈悲寺中见到马家人,于氏说的那些话。
    原来,只需一个称呼,淮阳陆氏就已经将他们看透了。
    只听陆玄又缓缓续道:“若说这个还能勉强忽略过去,那么其二,也是最重要的一点,你们汝南陶氏本族早前声称自己的来历可追溯至栾姓三世孙庞皋之五世孙廉几,是其子支仲来之后,又言仲来因避祸亡于洮姚,临死之前将后人一分为二,一领洮姓,一领姚姓——自然,汝南陶氏便是那领了洮姓的一支。但这里面其实有个问题,史书上载:‘仲来出奔洮姚,忽暴病,求泾不得,亡’。”
    他说到这里,问道:“你以为这其中的‘泾’字当做何解?”
    “祖上说……是泾水之泾。”陶云蔚按捺着心中动摇,小心说道。
    陆玄笑了笑:“求泾水不得,故亡——你觉得这其中有什么因果么?因为没能走上这条水路,所以便病死了?”
    陶云蔚一脸无语。好像是蛮离谱的?
    却听他已兀自续道:“此‘泾’,应为乐泾之‘泾’,方可解释得通。”
    “乐泾?你是说……”陶云蔚呆了呆,“那个赵国名医,乐泾?”
    陆玄颔首,又道:“那你可知乐泾居于何处?”他也不为难她,只一笑,径自道,“总之不在洮姚。”
    陶云蔚无语。
    “所以要论起根本,汝南陶氏自己能不能立住都要两说。”陆玄道,“你们既然已经脱宗南迁,依我之见,最好彻底割裂,另起宗支。如此,将来旁人说起,也渐渐只会记得你们是丹阳陶,而非汝南陶。”
    她抬眸朝他望去,有些发怔。
    陆玄见她只傻傻看着自己不说话,纳闷道:“怎么了?”
    陶云蔚不好说他刚才看上去像是身上有光,撇了视线,垂眸道:“嗯,我会与阿爹好好商量这件事。”言罢,又忍不住问他,“陶氏这么一个丁姓末流士家,你居然也知道地这般清楚么?”
    汝南陶氏可不像赵县彭氏那样,有什么能值得这些贵族盛门关注的地方。
    陆玄却回得自然:“原先我自是不必关心,但现在不是认识你了么?所以我方才也对你说了,以后关心你们陶家谱史的只会越来越多,尤其你家二娘现在又入了皇家,须知道《百家谱》可不止北朝有。”
    陶云蔚还没从他那句“但现在不是认识你了么”中回过神,又被他后面说的话给后知后觉地惊出了一身鸡皮疙瘩。
    这当真是好险!
    若非她眼前这人是陆玄,若不是他肯来提点她,只怕到时候被人抓住了命脉根本才叫为时已晚!
    “这些,你那里的书上都有么?”她问道。
    陆玄一听便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轻弯了弯唇角,说道:“你想看什么都可以,不过藏书珍贵,不能借给你——但你可以随时来我那里看。”
    陶云蔚知他又在调侃自己不想跑路的事,也不以为忤,眉毛一挑,回笑道:“行,只望先生到时莫要又舍不得。”
    陆玄笑着,正想再说什么,却忽瞥见她额上的细汗,然后,他看了眼树荫外的炎炎日光,一顿,说道:“算了,下次再说吧。”
    然后也不等陶云蔚问,他便赶着她回了家。
    “我们走吧。”陆玄招呼崔湛。
    后者颔首,转眸朝陶新荷看来:“那我便先告辞了。”
    她心中颇有些不舍,却又不能挽留,只能点点头,冲他轻轻挥了挥手:“路上小心。”
    崔湛微点了下头,然后看向一旁的陶云蔚,略低眸示了一礼,这才转身跳上马,与陆玄一道去了。
    待走出了一截后,陆玄忽对他说道:“我这里有件事,需赶早不赶晚,正好偏劳你了。”
    第60章 中元
    “人都走远了,还看?”
    陶新荷倏然回神,转头正对上自家长姐半笑调侃的目光,顿时下意识一阵紧张,但随即她又觉得掩耳盗铃没什么意义,索性坦然地呵呵笑了两声。
    出乎她意料的是,陶云蔚却并没有说她什么,反而还问道:“你今日去找崔少卿还手巾还到现在才回来,是他留了你用饭么?”
    不然这两人也不可能有什么“顺路”。
    陶新荷点头:“正好那时快饭点了,他就请我去百丰楼吃了一顿。”说到这里,她不免就想起了二姐曦月的事情,不免有点心虚地打了个哈哈,续道,“然后正巧他有事要回丹阳,就顺便送我了。”
    谁知陶云蔚的目光只在她脸上扫了一下,便道:“你瞒着我什么事?”
    陶新荷一脸无语。
    陶云蔚也不继续追问,只这么看着她。
    不过片刻,陶新荷便被她给看得丢盔弃甲:“哎呀,不是我瞒着你啦,是二姐。”
    对不起了二姐!她心中泪流满面地想,我们两个总得活一个啊!
    接着她就竹筒倒豆子似地把自己知晓的整个经过都说了出来,末了,还试图转移一下陶云蔚的视线,故作忿忿地道:“阿姐,我们一定要让崔夫人把那个春梅丫头从二姐身边给撤了!”
    陶云蔚沉吟良久未语。
    “长姐……”陶新荷轻轻扯了扯她的袖子,“你不要怪二姐让我瞒着你,她也是不想让你担心,反正事情已经过了,她也没有什么大事。”
    “二娘不是没有分寸的人,”陶云蔚沉吟道,“况她素来不喜凉物,她去宫里的时候应该是遇到了什么困境,为了脱身才如此做的。”
    听陆玄的意思,皇后应该是不会刁难她的,那么宫里还有什么人会让二娘以这种方法避其锋芒呢……
    她想了想,突而恍然:“楼妃。”
    当日她们便是借了楼家这道桥利用了安王府后宅之势,才让曦月平了入王府为妃的障碍,但此一时彼一时,现在楼家的视线转移到了曦月身上,加以试探又或是给个下马威都是极有可能的。
    这道关,早过晚过都是得过,待曦月真正嫁进了王府,需要韬光养晦的时候只会更多。
    这是她没有办法相帮的事情,也是当日她们都明知却又无能为力的命运。
    只能待来日。
    她想,或许她们陶家也能成为可让楼妃行事之前先三思的对象。
    “这件事既然过了,我们不提是对的,待会你也不要与父亲说。”陶云蔚叮嘱完了陶新荷,又道,“明日我们去崔园看曦月,春梅的事我会去与崔夫人提。”
    “阿姐,那你说的那个楼妃……”陶新荷担心地道,“她还会找二姐麻烦么?”
    “暂时应该不会。”陶云蔚忖道,“照今日看来,安王虽与士家关系疏远,但与楼氏也并不相亲,想来他应自有周旋之法,不至于太扎楼氏的眼。他不扎眼,曦月自然也就如他人目下尘埃,不值一提。”
    但她们这个娘家确实该立起来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