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藏钩,便是将参与众人分为两组,一组管猜,一组自然就是管藏。然后随意取一样物事,由藏组,也就是上曹,按个人座位顺序从背后传递,待击拍声停,便由下曹的人开始猜“钩”停在何处。这种游戏因玩法简单,同时可参与者多,所以向来在宴会、游乐中颇受青睐。
    毫无意外地,李衍将自己、陆玄、崔湛还有窦、马两家在场的几个儿郎都划入了下曹,至于上曹的人也是他亲自点的,看似随意,但也恰恰好将陶氏三姐妹点了进来,剩下五个里面有两名出自窦氏,一个是先前站了出来还没退回去的马十娘,还有两个则是其他家的。
    八对八,游戏开始。
    有李、陆两人在这里,即便是窦、马两家的尊长女眷也难以再坐住,当即将上位让了出来,另外为便于上、下两曹交流,其他人也纷纷让开了位置。原本在隔壁幕次里的两家男人们也早就伸长了耳朵,甚至暗示下人撩了隔在中间的棚幕,聚视着这边的动静。
    岸上其他棚里的人家得了消息,虽不好全体出动来围观,但每家也多少“漏”出来了那么几个儿女。
    一时间窦氏的整个棚子内外竟是成了西岸最人挤热闹的所在。
    上曹排位的时候,同一家的女郎都被错开了位序,所以陶云蔚姐妹三人并没有排在一起,陶云蔚和马十娘相邻而坐,陶曦月与她中间则隔了个苏家的女郎,而陶新荷排在顺第三位,与陶云蔚中间隔着两个人。
    姐妹三人就这么被拆分开来,各自都有些不太适应。陶新荷还好,想不到那么多,但陶曦月面对就在眼前的安王却多少心底有些忐忑,陶云蔚则不由又朝陆玄看了一眼。
    他恰好也撇了眸来看她。
    目光相遇,她试图以眼神告诉他:你兜着点儿。
    陆玄朝她笑了一笑,仍是那副随意的样子,几不可察地轻耸了耸肩。
    陶云蔚一脸无语。说好的让她放心呢?她怎么觉得有种不祥的预感?
    安王已吩咐了由随侍宝慧击拍。
    第一轮藏钩开始,为增加游戏乐趣,上下曹中间还有一排人站着遮挡视线,以免下曹有人看见传钩的动作,只有负责击拍的宝慧因兼负重启之责,所以位于上曹侧方。
    击拍声停时,“钩”恰好被马十娘如丢烫手山芋般地传给了陶云蔚。
    她握着手里这枚近乎被强塞进来的锦囊,心中先是下意识一凛,继而不由暗暗叹了口气。
    看来涉及到安王的事情,哪怕只是一桩游戏,也足以让众女如临大敌——谁又知道安王要的是什么?毕竟此时正是敏感之际。退一万步说,只要“钩”不在自己手里,那就不会引人注意,不引人注意,自然也就少了风险。
    估计不止马十娘,可能其他不少人心里也觉得反正陶家已折了个侧妃出去,再如何与安王折腾都不打紧,左右安王府潜渊不潜渊的,陶氏女都已经被绑上一条船了。
    陶云蔚一边这么想着,一边以最快的速度调整好了面上表情,静看着眼前人墙分开。
    “唔,好了。”李衍抬眸往上曹扫来,然后笑笑招呼左右同曹,“谁先来?”
    按照规则,此时下曹的人可自由发言,最后以其中一人意见为准,揭验答案。
    半晌后,窦四郎先迟疑着开了口:“我看着,像是在我家六妹手里。”他看上去性情有些内敛,在崔湛转投而来的目光注视下,许是陡生了些压力,说着话不由微感局促地红了脸。
    窦氏六娘便叹了口气,说道:“四兄,你错了。”
    这一来一往的试探和似是而非的误导于游戏中自是少不了,谁也不会一上来就把窦六娘的话当真,她虽这么说,其他人却还得继续观察着往下猜,直到确定答案。
    崔湛看了看窦四郎,没说什么。
    李衍又问窦、马的其他人,几个儿郎纷纷表示自己还没看出门道,请殿下先猜。
    唯有马九郎犹豫了片刻,说道:“我看,似是在陶二姑娘那里。”
    李衍亦朝陶曦月看去。
    她只是低下头,以示礼节地微微笑了一笑,什么也没有说。
    陶云蔚看着马九郎,心里凉凉生出些不以为然来。
    “既然大家都拿不准,”陆玄忽然冷不丁开了口,说道,“那这轮就以我为先好了。”
    其他人听他似是有确定之意,不由纷纷讶然望来。
    李衍更是直接表示好奇地笑问道:“先生已可确知上曹藏钩于何处?”
    陆玄笑笑道:“还有劳殿下撑我一撑。”言罢,转了头朝陶云蔚看去,说道,“陶大姑娘,手伸来吧。”
    陶云蔚一脸无语。
    她默然片刻,无语又无奈地于众人注视之中将负于背后的手伸了出来,摊开掌心,锦囊赫然正躺在她右手掌中。
    在场观者中有人突喝了声彩。
    众人亦相继流露出叹色,马家人更是没有料到陆玄竟然会先安王出手,惊讶之余看他点了陶云蔚的名,不免心情有些复杂。先是鱼脍,然后是这藏钩的“赌注”,好像于这场上的士家儿女间,独有个陶家大娘能入得他眼,值得他扯上两分联系。
    不管这“钩”在不在陶云蔚手里,很显然,陆玄既没打算赢其他人的东西,更不打算拿自己的东西给其他人。
    由此可见,身为第一名士的他唤陶云蔚那一声“小友”,还当真不是兴之所至。
    这意味着什么,各人自有看法。
    宝慧上来接了锦囊,宣布道:“下曹胜。”
    宣的是下曹,可在围观者看来这轮赢的是陆玄,士人们自是少不得鼓掌称赞。
    接下来就该是陆玄向陶云蔚“索注”。他便上下打量了她一圈,最后将视线停在了她手臂上,陶云蔚反应飞快地侧了下身子,将系着五色缕的左臂微转向了里头。
    陆玄忍了忍唇角笑意,开口说道:“我瞧着那五色缕倒是不错。”
    ……我就知道!陶云蔚暗骂了这人一声,想到自己臂上这条五色缕今早才被小妹和阿爹轮番笑话过女红,心里委实有些别扭,也说不上来是烦他非得让她当着众人展示出来“献丑”,还是心虚又被他拿了个把柄。
    却听陆玄又似颇为感慨地说道:“说来我也好些年不曾碰过这些了,你这条缕朴实无华,倒让人能觉出几分亲切,若不介意的话便拿来我先与你保管,回头修行时顺手替你把灾消了。”
    他这话说的一本正经,旁人听了,不仅想到他年纪轻轻便父母双失,还想到他尊长和名士的双重身份,无有不唏嘘,也无有不羡慕陶云蔚能得他亲手帮着祁福消灾的。
    陶云蔚彻底无语,只能认命地把五色缕解了下来,递到杏儿手中拿去交接,还要面无波澜、神色如常地走过场道:“那就有劳先生了。”
    不为走上来从杏儿手里接过五色缕,转回去呈给了陆玄。
    他伸手拿过,垂眸瞧着缕上绣的鹤鸟穿云纹细细看了两眼,点点头道:“不错。”
    陶云蔚险些一口气被呛到。
    却听陆玄又说道:“这轮胜负已出,各有得失。我看我和陶大姑娘下轮开始就退出了吧,也好人人尽兴。”
    陶云蔚微感意外。
    出乎意料的是,李衍竟然也没强求,含笑颔首道:“也是,不然若依先生猜一中一之能,只怕我们是没得玩了。”
    陶云蔚莫名觉得这两人竟像是隐约达成了一种难以言喻的默契。
    于是第二轮游戏开始的时候,她便站到了后排,恰好在宝慧的斜前方。
    击拍声起,上曹余下的七人再次开始了传钩。
    将近尾声时,陶云蔚看见坐在陶曦月旁边的苏家女郎在刚要把锦囊传过去的瞬间,宝慧唇形微动,似有变化,但下一瞬,苏家女郎像是手里没有拿稳,锦囊倏然于指间滑落,陶云蔚又看到宝慧及时收势,击拍依旧,而苏家女郎在侍女的帮助下很快重新抓住锦囊传给了陶曦月,与此同时,宝慧喊了停。
    陶云蔚心中大震。
    中间人墙再次分开。
    只见李衍目光又再扫过上曹众女,片刻,微微一笑,说道:“既如此,我也来效仿一闲先生一回,此轮就当先独断了。”
    第37章 天意
    李衍说完,像是也不打算等其他人附和,径自抬手招了停在肩上的那只鸟,目含宠意地道:“昨日梦中瞧见这鸲鹆替我赢了头彩,虽梦境恍惚看不十分真切,不过今日此番倒像是隐隐有些熟悉,正好让它试上一试。”
    他这话一出,上曹众女除了陶新荷之外,霎时皆多少变了些脸色。
    陶新荷之所以神色未变,倒不是因为她看不上这只鸟,恰恰相反,她对这名为鸲鹆的鸟颇感好奇。要说长相,这鸟长得实在不怎么样,乍一看容易让人联想到那不吉利的乌鸦,略显锐利的目光和那短短尖尖的鸟嘴也多少容易让人紧张,毕竟谁知道它会不会飞过来朝着自己脸上啄一口?
    她好奇,纯粹是因为她发现崔湛在听到安王说要用鸟来猜的时候,神情有瞬间的警惕。
    能让连疯牛都不放在眼里的崔少卿流露出这种神色,虽只是短短须臾。她想,莫不是他也怕鸟?他素来好洁,说不定担心这鸟是个蠢笨的,会乱往他那里扑,但又不好当着安王的面揍人家的鸟。
    陶新荷正自瞎想着,忽然,听见对面的崔湛唤了一声“陶三姑娘”。
    她猝不及防地回神抬眸,还没反应过来,便听得他道:“你看起来脸色不大好,是否身体不适?”
    自觉满面红光的陶新荷。
    她还没想好怎么接话,转息间已又听崔湛径自续道:“倘实难坚持,那‘钩’也不在你手中,你不如就先退到一旁歇息吧,鸟禽有灵,也免了冲撞。”
    陶新荷便是再懵懂,这会儿也听得出来他是想自己退出的意思,虽不知原委,但出于对崔湛下意识的信任,加上身旁又没有阿姐可让她及时问询,于是不过一息之后,她就老老实实当着众人把手一伸,示意自己确实不是下曹目标,然后起身向着李衍行了一礼:“殿下见谅,小女觉得有些心口发闷,实怕惊扰了您的灵鸟。”
    语气很是诚恳的样子。
    李衍微笑了笑,对着崔湛说道:“还是崔少卿眼神利落,这就帮我家小宝去掉了一个错误答案。”
    陶云蔚见机,立刻示意桃枝扶了陶新荷出棚。
    其他人见了不禁暗暗扼腕,早知自己就该先装病了,现下让陶三娘抢了先,谁还敢再用这理由?于是只好忍苦挺住。
    陶曦月看了眼陆玄,又看了眼崔湛,忽然隐隐心有所感。随后,她沉吟转眸看向李衍手上那只鸲鹆,默默绷直身子,深吸了一口气。
    “去吧。”李衍手指轻抬,鸲鹆即应声向上曹扑腾而去。
    不出陶曦月所料,那鸟离了他之后便直直朝着自己飞来,疾风扑面,她下意识紧着眉头闭上了眼睛。
    肩头忽然一沉。
    伴着隔衣传来粗糙、微重的触感,她慢慢睁开眼转了目光看去,只见那鸟正踩在自己肩上“踱步”,润泽发亮的尾羽时不时随它动作轻往她鬓旁蹭,不仅没有任何攻击人的意思,反而像是与她十分亲昵。
    陶曦月微怔之后轻松了口气。
    眼见所有人的目光都朝自己投了过来,她心知遮掩毫无意义,于是不等李衍开口,已识趣地伸了手出去。
    李衍朗笑一声,似新奇地道:“有趣,昨日的梦竟果真应了一半!”
    其他人听着不免也感诧异,甚至还有些好奇那另外一半是什么。
    事已至此,陶曦月反而觉得心中一片平静,自觉此时似可从容赴死一般,神色如常地低头朝李衍示了一礼,淡定奉承道:“殿下的灵鸟果然非凡。”
    “它平日里倒不见这么机灵。”李衍笑说着,忽轻咳了两声,方续道,“今日难得。”
    话音落下,那名为小宝的鸲鹆突然脑袋一挺,倏地在陶曦月肩上极灵巧地又踱了两步,随即撒嘴便叫唤了起来。
    “王妃!王妃!”
    一声比一声清楚,一声也比一声来劲。
    众人大惊。
    陶曦月一时呆住,忘了反应。
    在棚外听见里面动静的陶新荷也忙三两步跑了回来,遥望着自家二姐肩上那只叫地正欢的黑鸟,惊奇不已。
    陶云蔚惊愕之后反应过来,立刻转了头朝陆玄看去——满场所有人,只有他,无波无澜,闲闲如在看一桩寻常事。
    就连崔湛都面有惊色,似是意想不到。
    李衍好像同样也因这只鸟突如其来的动作感到十分惊讶,但惊讶过后,他眸中便瞬间涌上了更多的新奇与惊喜,当即迈开大步走到了陶曦月面前,旁若无人一般面含喜色地细细打量着她,少顷,喜道:“我就说在梦中与你见过,原来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