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夫人随即想到了什么,问道:“陶家来人去见太夫人了?”
    芙蓉点头:“陶三姑娘说是跟着她家长姐来的,自己顺道过来探望十二姑娘。”
    崔夫人沉吟了片刻,说道:“带她去昭儿那边吧。”随后又屏退了左右,默然片刻,对崔湛道,“陶家应该是来给太夫人回话的。”
    崔湛低下眸,没有说话。
    崔夫人看着他,轻叹了口气:“当日你虽想了这个办法,可却也没有料到太夫人会看上陶家,我素知你的性子,此时定然心中也感歉疚。但事情既已然如此,陶家人自己也已做了决定,那便不必再多想了。这世间磨难与诱惑都极多,风骨又哪里能是那般好坚持的?好在那陶氏女虽为妾室,但毕竟是王府侧妃,只要小心谨慎些,也不是不能活个富贵顺遂。”
    言罢,她又安慰道:“或许你父亲说得对,陶家人说不定也觉得这是他们上进的机会。”
    崔湛想起了陶新荷。他想起那日在卫尉寺,她不过为了自家小弟受的那一点委屈便做出副硬头硬骨的样子对他生气,更何况事关陶二娘的终身?
    单以他那日所见,陶家,不是会以此为荣的人家。
    母子两个之后也没有再提这些事,又静坐着喝了会茶,崔湛便起身告了辞。离开的时候,他想了想,顺道把碟子里剩下的青蒿桃酥饼也给一道带走了。
    待出了正院,他也没急着往自己的观自轩走,而是转道上了西边廊桥。
    陶新荷从崔十二娘那里出来的时候,也经由廊桥往回走。
    于是行至半路,她便正好遇上了崔湛。
    他就那么身姿如松地站在围栏边,侧背对着她所在的方向,似乎在……喂鱼?
    陶新荷又定眸仔细看了须臾,最后肯定他确实是在喂鱼。只是与一般喂鱼的人不同,他旁边的随侍手里捧着的是个食盒而不是鱼食罐子,只见崔湛从那里头像是拿了块绿漆漆的什么饼出来,正从容地一点点掰碎了往湖里扔。
    天底下怎么会有这样的人?陶新荷沮丧地想,连喂个鱼都这么英武帅气。
    她沮丧地想完了,又沮丧地低了头,然后正要沮丧地径自错身而过时,却出乎意料地被崔湛给叫住了。
    “陶三姑娘。”他像是脑后长了眼睛,准确地在她将要安静走过时出了声。
    陶新荷只好停住脚步,转身向他一礼:“崔少卿。”
    崔湛看了眼立在她身后的两个侍女,一个是崔家的,一个显然是陶家的,看这两人的神色,他想,先前在昭儿那里应是没有发生什么特别的事。
    崔湛如此想着,正欲随口起个话头,然而刚起声说了个“你”,就被陶新荷投来的目光给止住了。
    她神色虽平静,但眼圈却还有些微红,显然先前哭过。
    为什么会哭?他立刻想到,莫非是因为陶二娘的事?
    崔湛默然了须臾,想起她那日在卫尉寺吃点心吃得香,便转手从如风那里将食盒接了过来,径直往她面前一递,说道:“你尝尝这个饼。”
    她不晓得他为什么突然给自己塞吃的,难道是因为自己长得像鱼么?还是在他们崔家人眼里她们陶家女儿就和这湖里逗趣的鱼差不多?平日里丢丢鱼食哄着养着,要用了就捞起来吃掉。
    她想起陶曦月的事,刚压下去的心酸顿时又涌了起来。
    但她还记得长姐说过,今日来崔园就是要做低伏小的,不管人家如何,只需表现得自家既谦卑又凄惨,还让她把平日里忍着的金豆豆都攒着,留到崔十二娘面前去掉。
    可是她才刚掉完,这会子却又想掉了。
    陶新荷只得忍着心酸,伸手探进去拿了一块,然后在崔湛的注视中,勉强咬了一口。
    然后,她顿住了。
    几乎是瞬间,这奇妙的滋味便将她所有压在心底的情绪都掀了出来,她想起二姐将要嫁去安王府做妾,一辈子都要矮人一头;又想起自己喜欢面前这个人可是人家却看不上她,还想起崔老太做了这么可恶的事可是自家却不得不当孙子,且这孙子当得她连带在他面前都只能从此弯着腰杆,只配拿来逗趣吃这样的东西……
    她忽地一个没忍住,哭了。
    崔湛猝不及防。
    他愣怔地看着她。
    陶新荷忍哭不得,心中千言万语在理智的熏陶下只汇成了一句话:“……呜呜,好、好难吃啊……”
    他忽而蓦地笑出了声,随即一忍,却又没忍住弯了唇。
    陶新荷看着他,不觉一时忘了哭,愣愣道:“我还是头回见你笑。”
    崔湛一顿,旋即颇不大自在地敛了几分神色,复又看向她,问道:“可带了手巾?”
    陶新荷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伸手往夹囊里掏出来了一张素帕,点头:“带了的。”然后自觉地抬手揩了眼泪。
    “路上慢行。”崔湛侧身让开了路。
    她便向他一礼,领着自家侍女快步走了,同那日在卫尉寺时掉转头来叫他帮着还餐具时脚底抹油的样子差不多。
    崔湛看着她走远了,才问被他留了步的福安堂侍女:“陶三姑娘先前与十二娘说了什么?”
    侍女回道:“陶三姑娘请十二姑娘替她多照顾陶二娘。”
    果然如此。
    崔湛回眸朝陶新荷离开的方向远远望去,心中不由轻叹了口气。
    第30章 交换
    福安堂里,陶云蔚正在与崔太夫人说话。
    “……太夫人抬举我家二娘,那是她的福气,也是我们家的福气。”她语气诚恳,容色恭谨地说道,“这次都是她行事不谨的缘故,平白让太夫人您也受了牵累,我已训斥过她,二娘自己也十分愧疚,这几日都闭门在家中思过。”
    崔太夫人低头啜了口茶,淡淡说道:“事情既然过了便不必再提。”言罢,随手将盏放在了旁边几案上,似有些意兴阑珊的样子。
    “是,太夫人胸怀宽广,我们姐妹都十分佩服和敬重。”陶云蔚说到这里,微微一顿,转而续道,“二娘也自知有愧于您对我们陶家的帮扶,又听闻贵家十二娘将要参加安王妃遴选,知道您老人家也担心孙女年少,此路恐有些波折,所以便主动与我说想问问您的意思,看愿不愿意让她去给十二娘搭把手。”
    崔太夫人听到这里,一直波平无澜的神色总算是有了些反应,她抬眸朝陶云蔚看去,目光中颇含了些欣赏和意料之中的笃定,口中却道:“二娘竟有这样的心,但如此怕是太为难她了,以她的品貌,即便嫁个乙姓士族的儿郎为一室主母,也是足以匹配的。”
    陶云蔚即露出忙色,忽地站了起来,惶惶礼道:“太夫人千万莫要这样说。人有自知之明,我家这样的门庭,哪里敢高攀高门甲族,能帮太夫人分忧解劳,是二娘的荣幸才是。”好似生怕对方不肯相信自家的诚意。
    崔太夫人看着她,笑了笑,说道:“好了,这般诚惶诚恐做什么,你啊,到底是年纪轻了些,看来你们姐妹要学的东西还多着。”
    这就是应了。
    陶云蔚松了口气似的,恭声道:“是,家中门户小,也不知贵人们的习性,往后还要请太夫人多教导。”
    崔太夫人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又端了茶盏,语气随意地问道:“这事只你们姐妹商量好的,你父亲可知晓?”
    先前陶云蔚言谈中并没有提到陶父。
    “崔太夫人放心,”陶云蔚知她什么意思,便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说道,“我阿爹也一向感戴您的恩德,再说家里的事他也不怎么操心。”
    崔太夫人听着,就不免又多看了她一眼,意味深长地含笑道:“看来你女代母职,倒确实能干。”
    “太夫人谬赞了。”陶云蔚故作谦逊地回完,随即不知想到什么,面上又露出了些许难色,轻叹了口气,说道,“其实阿爹待我们五个向来是极为上心的,若非近来他为兄长和小弟的事颇为担虑,再如何也不会让我这个做女儿的出面,让太夫人您觉得陶家有轻慢之嫌。”
    崔太夫人闻音知意,心中了然,口上问道:“哦?是你兄弟出了什么事?”
    “倒也不是有什么事,只是……”陶云蔚欲言又止地朝对方望了一眼,“我们家虽只是士族末流,但家中儿郎到底是一门支应,总还是要求些上进才好。早前在北边时,官学不昌,那些声名在外的私学又不是我们这样人家的子弟能轻易入得的,所以他们两个也只能是勉强跟着族里的长辈们念书。如今南迁至此,陶氏独只有我们这一房,阿爹难免力不从心。”
    她说到这儿,话锋一转,入了正题:“听闻朝中设有四学馆,但很难考入,能进去的几乎都是各大家族的私学门生,不知崔太夫人可知道哪一家是我兄弟有机会挣一挣的?云蔚也不奢求多的,只要兄弟们日后走出来说得上也是受过世家大族教养的,多少也能于门楣上添些光彩。”
    崔太夫人不动声色地打量了她良久。
    陶云蔚始终低头垂眸,姿态谦卑。
    “我还当是什么事,”崔太夫人忽而笑了一笑,说道,“也不必舍近求远,便让他们入崔氏族学即是。”
    陶云蔚当即面露大喜之色,说道:“谢太夫人!那,我这就回去与他们先说一声,也好早日来拜师。”好像生怕对方反悔一样。
    崔太夫人没说什么,点点头让她去了。
    陶云蔚连步履都透着些仿佛难以掩饰的轻快。
    “呵,”崔太夫人轻声一笑,回手端了茶盏,淡道,“这个陶家,果然是会钻营。”
    目睹了全程的管嬷嬷附和地微微笑道:“舍一女而换两个儿子的前程,这笔买卖对陶家来说已是很划算了。”
    “入族学不过是进了个门槛,前不前程的,谁又知道在何处?”崔太夫人不以为然地道,“不过区区两个学位,既然她想要,那便给了就是。即便她不开这个口,待此事定下,我也是要给他们一些好处的。”
    否则如何坐实陶家的攀附上进?
    “现今倒是省了工夫。”她如此说道。
    陶云蔚坐上马车,神情便倏地沉了下来。
    陶新荷因是从崔十二娘那边直接出来,所以到的稍晚了些,进来的时候乍见她长姐眸中隐隐透着怒火,不由愣了一下,问道:“阿姐,你怎么了?”
    她本想直接问是不是那崔家老太又说了什么不好听的话,但想着还没出人家的地盘,于是才话到嘴边拐了个弯儿。
    “无事。”陶云蔚说话时的语气倒是极其冷静,说完便朝她看了一眼,“你在崔十二娘那里哭了?”
    陶新荷挠了挠额角,“嗯”了声,说道:“我照着你教的,同她说我们家门第低,二姐去了王府只怕是要生死随人,虽说我们家是很愿意报答崔家的,但还是希望她若方便的话能替我多照顾二姐几分。她听了虽没有明确应承什么,但也没有拒绝。”
    那是因为她自知帮不了你,但又没法拂了你的情面罢了。
    陶云蔚心中想着,转而问道:“你去崔夫人那里请安的时候,可有碰上什么人?”
    “没有啊,崔夫人直接让人出来领我去了十二娘那里。”陶新荷说着,忽而想到什么,随即蓦地红了脸。
    陶云蔚立刻敏锐地道:“怎么了?”
    “也、也没什么,”陶新荷现在想起来还是忍不住有些尴尬懊恼,“就是我从十二娘那里出来的时候,正巧碰上了崔少卿在廊上喂鱼,然后……”她小心翼翼地看了眼自家阿姐,“他与我说话的时候,我没忍住哭了。”
    因怕陶云蔚生气,她又忙解释道:“我真不是故意的,就是,突然觉得心里特别难受,我真没有故意在他面前流猫尿……”
    “嗯。”谁知陶云蔚却十分平静地应了一声,反问道,“那他可有因此烦你?”
    陶新荷一怔,似是没料到阿姐会问这个,想了想,不确定地道:“应该……没有吧?他还问我有没有带手巾,又让我路上慢行。”
    陶云蔚点点头,没再说什么。
    反倒是陶新荷被她挑起了关于崔湛的话题,不免就往旁边多想了点:“也是倒霉,早不早晚不晚的,偏今天碰上他回了崔园,让他瞧见我狼狈这一场。”说着不免有些悻悻,“只怕他还以为我当真是个扶不上墙的哭包。”
    陶云蔚听着她在旁兀自懊恼着喃喃自语,神色未动地转过头,掀帘朝窗外看去。
    姐妹两个回到新昌里后,陶云蔚便当着家里人的面,将崔太夫人应允了让陶伯璋、陶伯珪入崔氏族学的事给说了。
    除了陶曦月和陶新荷之外,其他人皆以其为崔氏之好,兴奋之余亦多有感激。
    陶新荷因有陶云蔚叮嘱在前,所以当着父亲的面也没流露出什么异样的情绪来,只是笑得有几分勉强,陶伯珪问起时,她便顺口嘲了他两句以作掩饰。
    陶曦月自然更不会让他们看出破绽。
    如此一家人倒是还开开心心地买了些酒菜来庆祝,陶从瑞想到全家辛苦南迁一场果然没有白费,就连两个儿子都得到了从前想也不敢想的机会,不免高兴地在席间多喝了两杯,回房午睡的时候脚下都有些趔趄。
    陶云蔚此时才寻了个时机对陶伯璋道:“阿兄,我与你单独说说话。”
    陶伯璋只道她是要就入崔氏族学的事叮嘱自己两句,也不觉得有什么,随着她便去了房里。
    “怎么了?这般严肃。”陶伯璋见她站在书案前沉吟不语,便打趣道,“你担心我和阿珪没见过世面,在那些高门郎君面前丢脸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