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了。她旋即又爽快地想,此事若成,给他给大红包又有什么。
    她提步沿着御桥街朝卫尉寺的方向行去。
    陶新荷边走,边又回忆着待会行事的诸多要诀,脑海中一幕幕弱柳扶风、怜香惜玉的场景正演得热闹,忽然冷不丁听见有人唤了一声“陶三姑娘”,她想都没想地就下意识转过了头。
    陶新荷看着近在眼前的崔湛,当下便是一喜,然后又看见他身后的一众同侪,又下意识感到一阵为难。
    崔湛见她顿住,神色一时喜悦一时尴尬,只踌躇着不说话,又见她手里提着个食盒,眉宇间也不由流露出几分疑惑。
    这突如其来的会面只发生在几息之间。
    陶新荷此时回过神来,已发现自己在刚才那下意识的反应中错失了“弱柳扶风”的机会,心头不禁闪过懊恼,又乍见崔湛的目光落在了自己手里的食盒上,思绪交汇间,竟是脱口而出道:“我饿……”
    崔湛一脸无语。
    陶新荷倏地咬住了嘴唇,只觉在众人愕然的视线之中已丢了大脸,再想到自己这趟来得颇为不易,一时间那日同阿姐争执,还有今日花的钱和此番失的败都涌上了心头,顿时又羞又气,随即鼻尖倏地一酸,竟毫无预兆涌出泪来。
    她索性破罐破摔地低下了头。
    她这一哭,其他人反倒不知如何是好,还是崔湛最先反应过来,走上前站在她面前,挡住了身后往来视线。
    他也略有些尴尬,顿了顿,方放低语声问道:“你可带了手巾?”委婉地提醒她大街上这样不太雅观。
    谁知陶新荷听了他的话老老实实往腰间一摸,才想起自己的手巾也放在夹囊里,先前忘了拿出来,于是又老老实实抬头噙着泪看向他:“丢了,你有么?”
    崔湛一脸无语。两息后,他迎着她惨兮兮的目光,沉默地从盘囊里取出手巾递了过去。
    “你家里人呢?”崔湛问道,“你阿姐没有同你一路么?”
    陶新荷这会子对她二姐的名号甚为敏感,崔湛这么一问,她就跟只受了惊的猫似的,当即一个激灵,说道:“她们都有事,我是和小弟一起来采买药材的,但买东西时不小心走散了,我的夹囊也被人给偷了。”
    因这番台词她已练了许多遍,加之此时心绪紧张,又颇有些想要亡羊补牢、力挽狂澜的意思,所以出口时语速很快,衬着她此时泪光未褪的神情,反倒像是惊魂未定。
    崔湛当即唤了人过来,吩咐帮她去找陶伯珪。又转头让他的同侪们先行一步,随后才复看向她,斟酌了须臾,说道:“你若不介意的话,可以先去官署中等……”
    “我不介意!”陶新荷立刻精神抖擞地点了头。
    崔湛有些意外于她的喜怒哀乐如此来去自如,但也并未多想,领着她便进了卫尉寺。
    官署正衙自然是不便她待,崔湛便将她安置在了偏室。
    陶新荷一进门就嗅到了室内萦绕的温暖木香,与他身上的气味如出一辙,她心下没来由一阵兴奋,暗暗又深吸了两口,坐下的时候还悄悄拢了拢袖子,想着或许能藏一些留香回去。
    崔湛则走到书案后坐了下来,隔着半室之距,向着她说道:“陶三姑娘不必担心,令弟若是不见你人,想必也会去官家求助。”
    陶新荷自然没什么好担心的,这会儿她已缓过心绪,便满脑子都是揣的此行要事,于是笑了笑,说道:“阿珪向来机灵,倒也不必我操心什么,只是这回我本是来向你道谢送礼的,谁料却是让崔少卿见笑了。”言罢,便起身将食盒提在手中往前微微一送,示意道,“也不晓得买什么才好,就听人介绍去了城中的王家酒店,买了几样招牌点心,希望崔少卿不要嫌弃。”
    崔湛一愣,意外地道:“所以,你特意跑这一趟,是为了来向我道谢?”
    陶新荷笑笑点头:“嗯啊。”
    他看着她,一时没有言语,正当陶新荷拿不准他是不是不肯受这个礼的时候,崔湛开口唤了从人上前将食盒接了过来。
    “正好我也饿了。”他平平说道,“那便一起尝些吧。”
    第23章 冰释
    陶新荷花了一息才反应过来他说的那个“也”字是什么意思,不由微微有些红脸,随即又因他这番举动而生出了些暖意。
    崔湛请她吃点心,自然就不会是直接就着食盒里的东西动手,而是经由从人的摆盘布置,再加上刚刚新端上来的两盏茶汤,正儿八经陈设出来的一案茶点。
    王家酒店里用的银器他似乎还用不惯,摆上来的全都换了一套,比起店家借给她的明显更加精致,看起来应是他的私用之物。
    陶新荷一面觉得这些高门贵族果然奢华讲究,一面又觉得崔湛待她并无轻慢之心,咋舌之余亦有些暗喜。
    她早上吃得多,这会儿离午饭时间又还差着,其实肚子是一点都不饿,不过点心香甜,她倒也馋地塞了一个,只是吃完才发现,崔湛好像也不饿,而且人家不像她管不住嘴,不饿就当真碰也没碰,只是陪坐在一旁慢慢饮着茶。
    他面前的碟盏、银箸摆得整整齐齐,他也坐得端端正正,再看他那张向来稳重无甚表情的脸,陶新荷觉得若是不知道的只怕还以为他在办公。
    “……我吃好了。”被这端方的气氛感染,她放下银箸时也不禁有些小心翼翼。
    崔湛也不劝食,听她这么说便点了点头,示意从人撤了食案。
    随后两个人便又隔着半室之距,各自静静坐在位子上喝茶,崔湛是边喝茶边在看书,陶新荷虽然也在喝茶,却是心不在焉地暗暗在看他,心中暗想着也不晓得一个时辰过了多久,难道就这样坐完了事?
    她正暗自焦灼,目光忽然不经意落在他案头放着的某样物事上,好奇道:“那是什么新时兴的玩具么?”
    崔湛闻声抬头,顺着她转过视线,说道:“刚送来的胎品。”言罢看了看她的神情,续道:“你若有兴趣可以试着玩一玩。”
    陶新荷早就听说过建安崔氏手里头握着南朝的兵器营造,只是听说归听说,现下亲眼见着才知道,原来人家做个胎品都能做得这么讲究。
    陶新荷本就想与他找个共同话题来说,此时自然没有不应的,于是也不客气,拿到手里便开始摆弄起来。
    在她眼里,这些胎品从大小和作用来说其实和玩具也没有两样,虽也都是经过正儿八经的步骤冶造,但因为形制太精巧,锐器也不曾开锋,实在很难让人生出什么畏惧之心,再说她本就好这些。
    崔湛把东西给了她,也没有太过在意,这次的胎品重点是在于对明光铠的改造,送来的东西也都还未经过组装,一般人拿了去,光是怎么穿就足够这段时间研究的,正好也免了彼此的不自在。
    他习惯了安静和忍耐,但她显然不是。
    陶新荷这边则早就兴奋地咬紧了牙关——若不如此她真怕自己欢喜地喊出来,长这么大,她还真没玩过这么好的东西。哎呀呀,明光铠啊明光铠,别以为你这会一块块的我就认不出你,嗯?这肩胄是怎么回事?谁给改成这样了?哦,想必是为了挂这个弩丨箭袋,诶,这个袋子还挺不错……
    她不觉玩入了神,也不晓得过了多久,等到把整套肩胄连带武器佩饰组成完毕后,下意识便要乐滋滋地转了头要去喊崔湛,然而话到嘴边却又顿住,想起他都还不曾玩过,自己就这样先搞成了还拿去显摆,岂不是削减了他的乐趣?
    一念及此,她立刻微微侧转了身子,遮遮掩掩中又重新拆了起来。
    只是她才刚拆到一半,便忽见有人从外面走了进来,冲着崔湛拱手礼道:“郎君,找到陶家二郎了。”
    陶新荷一惊,这么快?说好的不会被找到呢?这个小狗子,当真不靠谱!
    却听那人又道:“他去与人斗鸡,结果起了冲突打起架,后来武侯铺的人赶到,便把他们都带走了。”
    陶新荷一愕,随即又一震,突地站了起来就要往外走:“他人呢?”
    民间好博戏,无论斗鸡还是斗鸭,都本不是什么稀罕事,只要赌地不是太离谱,官家向来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毕竟连上街买个东西都能人人使得扑买一番的,要绝禁也不现实——最主要是连皇帝自己都做不到完全不玩。但问题就在于陶伯珪是士族出身。士人跑去与人博戏,还因此起冲突打了架,怎么说都说不过去,便是他本人年纪尚小,此时议论人品还早了些,但事情闹开了,陶氏门楣却是多少要被抹上一层黑的。
    崔湛听到这个消息也不由皱眉。
    陶新荷这头话音刚落,就见陶伯珪戴着顶帷帽走了进来,她见状,当即快步上去一把将帽裙给掀了起来,见他脸上虽然挂了彩,但好在不重,只是些剐蹭的皮外伤,这才松了口气,随后重重一巴掌拍在他帽檐上:“你胆儿肥了,竟敢去跟人斗鸡打架?”
    “我没有!”陶伯珪扶起帽子,义正辞严地道,“我就是见那里热闹所以去看看,然后发现那庄家在鸡脖子上抹狸膏,这不是骗钱么?我本也不想多管闲事,可见身旁有个老翁还要下注,便暗中提醒了一把,谁知那老翁却把我给卖了,那庄家恼羞成怒,欺我年少又不似都人,上来便要动手,我自不能吃亏,所以还了几下,谁知偏这时武侯铺的就来了。”
    陶新荷怒道:“那老头当真不识好歹!”
    “可不是嘛!”姐弟两个竟一时同仇敌忾起来。
    崔湛问手下人:“武侯铺那边如何作结?”
    从人回道:“按惯例将庄家罚了钱。”
    陶新荷立刻问道:“那他打了人怎么算?”
    对方先是朝崔湛看了一眼,然后顿了顿,委婉道:“武侯铺既然看在少卿的情面上放了陶二郎君回来,自然就不好再拿这件事去处罚他人。”
    言下之意就是小事化了。显然,对方的意思是并不愿意拿崔家的名头去替陶家人“出气”。
    陶新荷听得分明,当即反驳道:“我阿弟又没有错,放他回来本就应当,怎地因为放了他就不该处置那闹事打人的了?你们南人不是向来讲究以直报怨的么?怎么便不能就事论事了?”
    “陶三姑娘。”崔湛忽然唤她一声,提醒道,“如今你们亦是‘南人’。”
    陶新荷一顿,少顷,看着他问道:“崔少卿,你是不是也觉得我们姐弟两个是想狗仗人势?”
    说完这句,她隐隐觉得哪里不对。
    陶伯珪在旁边扯了下她的袖子,一腔无语地压着声音道:“三姐,哪有自己说自己是狗的?”让你平时多读点书!
    但她这会儿哪能自己拆自己的气势?当即面色不变地扯开他,仍目光如炬地直直盯着崔湛。
    崔湛默然须臾,说道:“我并无此意。”
    “我信你并无此意。”陶新荷道,“但我也看得出来,你不太信我们陶氏的家教。”见他一时没有说话,她便又道,“我虽然很想与你解释一番,但我也晓得这种事解释并无什么用处,倘人家不肯看得起你,说再多也只是徒增厌烦,我阿弟说得真不真,崔少卿若有心,凭你的本事想必自然也能验证。今日叨扰你许久,新荷谢过了,就此告辞。”
    说完,她便朝他一福,然后拉过陶伯珪便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崔湛过了半晌才反应过来,随即吩咐从人道:“你去看着他们安全往回走了才算,别又闹出事来。”
    对方才将应喏,就突见陶新荷又冲冲转了回来。
    她双颊微微发红,似也觉得有些尴尬,但仍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说道:“王家酒店那些银器还请劳驾崔少卿回头派人拿去还了,我找人家借的,若是东西回不去,以后都不好再上门了。”
    崔湛一时不知如何接话,只下意识回了声:“哦。”
    陶新荷就又飞快走了。
    他在原地站了片刻,转身正要往回走,恰好一眼看见了她先前随手放在茶案上的那件没拆完的胎品。
    崔湛微微一怔,旋即目光中流露出几分意外来。
    陶伯珪当着崔湛的面闹出这么一件事,陶新荷自然是不敢瞒着家里——最主要是她不敢瞒着陶云蔚,她是知道阿姐为了这个家能在南朝士族立足费了多少心的,更何况就陶伯珪这张脸,只怕也是瞒不过家里人,既如此,还是坦白为上的好。
    姐弟两个虽然平日里爱斗嘴闹腾,但这种时候却很自然地达成了一致的默契,回家见着陶云蔚就主动交代了来龙去脉。
    “行啊,长本事了。”陶云蔚看着两个低眉耷眼站在面前的小的,气笑不得地道,“一个敢教,一个敢听,当真以为就凭你扭扭捏捏地流几滴猫尿,人家就能对你由怜生爱不成?”
    陶新荷抬头欲言又止,最后到底是识相地继续闭了嘴。
    “还杵在这里做什么?”陶云蔚看了眼陶伯珪,“自己去擦药,待会见了阿爹一个字也不许往实处蹦。”
    陶伯珪如蒙大赦,给了陶新荷一个“你保重”的眼神,立刻撒丫子跑了。
    陶曦月见状,说道:“我去给苟儿拿些药膏。”
    陶云蔚伸手揪着陶新荷的耳朵把人拽到了面前。
    “啊疼疼疼疼!阿姐饶命!”陶新荷可怜巴巴地哀嚎道。
    “知道疼了?”陶云蔚冷着脸道,“今日的事还有没有第二次?”
    陶新荷头摇得像拨浪鼓。
    “那你对崔少卿的心思呢?”陶云蔚道,“还敢不敢再有?”
    “敢……还是敢的,但,不敢再这般莽撞了。”陶新荷想起今日的事,也难免有些丧气,“阿姐说得对,他身份到底不一般,‘翩翩郎君,淑女好逑’,我喜欢他虽不是什么丢人的事,但万一有什么行差踏错,连累的却是咱们家,我不愿意别人看轻咱们家,更不愿意他是那个别人。”
    陶云蔚不由多看了她两眼:“你竟能有这份觉悟,看来今日的事倒也不算尽坏。”
    陶新荷打蛇随棍上,见机立马蹭到了她阿姐身边卖乖撒娇,估摸着陶云蔚没有再生气了,便又小心翼翼问道:“那长姐,你是真的打算替二姐相崔家的亲事么?”
    陶云蔚不答反问:“我若说只有此法,你是不是又要撒泼?”
    陶新荷神情间虽难掩沮丧,但还是摇了摇头:“今日苟儿出了事,我心急恼恨之下才明白你的心情,若不是无法可施,你又怎会舍得我难过?但我大约心里还是隐隐约约有些嫉妒二姐,所以你那时一说,我便立刻生出委屈来,好像你多么偏心似的,我果然不是个好妹子。”
    她说到这里,深吸了一口气,又倏地放开,洒脱道:“算了,好在眼下也只是我单相思,你们都帮我藏着,莫让他知道。以后二姐嫁进了崔家,咱们姻亲间少不得还是要往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