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从瑞哽咽着点点头:“气得好。”
    陶云蔚听着这孩子气的附和,不由得失笑出声。
    “阿爹,”她温声说道,“我当真半点都不委屈的,你看,家里的事有你和阿兄为我顶着,我在外头与人吵架,还有二娘和三娘帮忙。就说那小苟儿,当日我提出南迁的时候,他也是双手双脚地支持。我们一家人始终这般同心,我有什么可委屈的?”
    陶从瑞被她这番话鼓起了心气,颔首道:“对,只要咱们一家人同心,这南朝的日子便也是一样的过。实在不行,大不了就让你阿兄脱宗在外面去做营生!”
    陶云蔚不料父亲竟有这种想法,一愣之后忙道:“不行。”
    “行。”一声毫不迟疑的回答随着陶伯璋推门而入,落在了父女两人的耳中。
    “阿兄……”陶云蔚正要开口,却被她兄长含笑截断了话头。
    “我可是长兄,这营生我不去做,难道要让苟儿去么?”陶伯璋笑着说出这句话时,神色平静而温和,仿佛让他脱宗从商不过就是换个籍,可是谁都知道,“换籍”从来不是“不过”。
    放弃士族出身,在这个世道,又岂止“只是”换个籍?
    陶云蔚咬牙低头,沉默不语。
    陶从瑞此时反倒呵呵一笑,边伸手来扶她,边说道:“为父与你阿兄不过这么说一说,先起来,回头吃了饭咱们再好好合计合计接下来的打算。”
    陶伯璋也上前来扶她。
    陶云蔚忽地反抓住了父亲的手,目光坚定地说道:“阿爹,你放心,咱们家一定会过了这个坎,我已想到办法了。”
    陶从瑞怔了怔才反应过来,当即问道:“什么办法?”
    她只笑了一笑,然后便看向旁边的兄长,说道:“阿兄,明日我们便去一趟落凤山。”
    第10章 一掷
    第二天早上,陶云蔚便带上两个小的,和兄长陶伯璋一起出了门。
    “我再说一遍,你们两个须得好好记住,到了落凤山后不管发生什么,你们都只管躲在后头,绝不许出头逞强,尤其是你三娘——”陶云蔚正色看向自家小妹,说道,“千万不可冲动。”
    陶新荷大大咧咧地连连点头:“知道知道,不就是装作胆小怕事么?没问题!”
    陶伯珪也拍着胸口保证:“长姐放心,我会看着三姐的。”
    自觉被小弟看轻的陶家三娘顿时心生不爽,于是两人又你来我往地斗了几句嘴。
    陶云蔚失笑地摇了摇头,视线转向隐隐透着阳光的窗外,不禁陷入了沉思。
    马车一路朝着东郊落凤山驶去。
    不知过了多久,帘外传来兄长伯璋冷静的低声提醒:“绵绵,我们已到山脚了。”
    陶云蔚暗暗深吸了口气,沉沉向他应了一声,以示自己也做好了准备。
    “苟儿,”陶新荷探着目光在窗外打量了一圈,问道,“上回你和阿兄就是在这林子里见到那些人的么?”
    陶伯珪道:“是啊,当时他们正坐在坡上烤肉吃。”
    或是受到此刻氛围的影响,相比起先前的轻快,两个人的言语间都不觉带了几分紧绷。
    陶新荷正要再说什么,忽然,随着一声马嘶传来,车被截停了。
    陶云蔚面色微沉,静坐未动。
    随后外面果然传来了陶伯璋与人说话的声音,车里三人听得分明,这是他在和前来剪径的豪侠谈判。
    只听有个粗豪的男声笑言道:“原来郎君是陶翁之子。既然贵家也是这一方地主,想来也是知道霍家主君照拂周围的用心,近来这一带不大太平,所以他老人家才托了我们兄弟在这里巡山,我看郎君还带着女眷,又何必执意前行,平白遭了风险呢?”
    这番话乍听之下似乎只是在给这霸路的行为贴金,但细听起来却颇有几分意思。这落凤山与崔氏园林不过一河之隔,建安崔氏又是鼎鼎有名的武将世家,如今霍家却说这一带不太平,言下之意再明显不过。
    陶伯璋顿了顿,正要开口,却忽听斜刺里传来一个颇冷峻的声音淡淡道:“既然不太平,为何不报官?”
    坐在车里的陶新荷一个没按捺住,回身一把就将窗帘给撩了起来。
    陶云蔚也下意识循声转过了头朝窗外看去。
    只见西边密林中缓缓迈出了一匹通身雪白的高大骏马,马背上端坐着一个年轻男子,年纪看上去约莫二十出头,穿着身墨蓝锦衣,上面绣着同色兰草暗纹,从头到脚拾掇地一丝不苟,半点纤尘也无,就连腰间的香囊配饰都仿若明晃晃透着“端方”二字,一看就是世家出身。
    但就这种形象级别的,就算是还在北边的时候,陶云蔚也没有见过几回。
    这还不是最让人意外的,更令她惊讶的是,跟在这白马郎君后面慢悠悠骑着匹枣红马从林子里转出来的人,竟然是她在大慈悲寺遇见的那个浪客!
    他仍是穿着身细布道袍,一根竹簪缓绾墨发,长剑在侧。
    陶云蔚惊讶过后,倒是没忍住在他那柄剑上多看了一眼,想到对面同行或许又多了一个,略感糟心。
    谁知他似心有所感,一转眸便敏锐地逮住了她的目光,陶云蔚猝不及防地一怔,还没来得及反应,便见他唇边泛起了丝浅笑,然后还不着痕迹地冲着她微点了下头。
    陶云蔚一脸无语。
    于是她再瞧着这人便不觉有些恼羞成怒,心说你个听墙角的倒还真不觉得尴尬。
    而就在此时,为首的豪侠已然认出了那白马郎君是何人,随即迅速收敛了几分姿态,拱手施礼道:“原来是崔少卿。”
    陶家人很
    是惊讶。
    陶云蔚惊讶的倒并非是这人姓崔,能有这般姿容仪态和随身行头,又敢正面与这些人对峙,有高门背景并不奇怪,何况此间离崔园所在并不远。她惊讶的是这些人对他的顾忌和称呼,年纪轻轻就有这样的气度且身居少卿官位,陶云蔚以她在北朝有限的见识判断,这个人绝非一般崔氏子弟。
    想明白了这点,她心下顿时松快了不少,因猜测这位崔少卿多半是对这些人的“弦外之音”感到不满才露的面,嘴角也不自觉弯了起来,只是才弯到一半,她冷不丁瞥见某浪客正携着丝颇有兴味的笑意在端详自己,顿时又生生绷住,若无其事地转开了目光。
    谁知她这一转,才发现自家小妹落在那位崔少卿身上的目光早就直了。
    陶云蔚一脸无语。
    另一边,那为首的豪侠正解释道:“不过是些寻常宵小,哪里用得着劳动官府,更不值崔少卿驻步相询,其实近来已没有什么事情,不过是佃户们忐忑,家主才让我们继续巡一巡。”
    “嗯,”崔少卿的语气听不出喜怒,只淡淡道,“既然已无事,那便不必多此一举了。”
    那几人将他话中之意听得分明,忙点头应下,转身尽速去了。
    陶伯璋此时方转向面前不远处的人拱了拱手,礼道:“在下汝南陶氏伯璋,携家中妹弟见过二位大人。”
    陶云蔚此时恰好与两个小的从车上下来,待他话音落下时亦正正施了一礼。
    随即一个清越含笑的声音随风从容而至:“我并非官身,陶郎君不必拘谨。”
    她闻言抬起目光,恰见那人眉目浅笑间的满身随性。
    与他并辔而立的那位崔少卿此时也平平开了口:“此间事了,你们还是尽速离开吧。”然后便拨马欲走。
    几乎是在同时,陶云蔚突然感觉身旁飘过一阵风,竟是自家小妹一副眼巴巴的样子张望着朝前追了几步,她愕然之余连忙伸手将陶新荷拽住,还未来得及以眼神告诫,便忽又听见那清越的声音传来:“陶郎君今日也是来踏青?”
    他这话一出,莫说是陶云蔚,就连那位崔少卿都明显流露出了几分意外。
    陶伯璋愣了愣,随即回道:“霍家想买我们在南坡的那两块地,家中尚未决断,所以今日特再来看看是否还有别的法子可行。”
    “你说霍家想买你们的地?”说话的却是那位一直容色清淡的崔少卿。
    陶伯璋面露愁色地点了点头。
    对方没再说话,转过目光遥遥朝远处望去,若有所思。
    陶云蔚见状,给自己兄长暗暗使了个眼色,陶伯璋心领神会,点到即止后便带着妹弟们告了辞。
    马车沿着山间路道滚滚行进。
    陶伯璋刚转进车厢来就不由得怔了一下:“三娘怎么了?恹恹的。”
    陶新荷沮丧地靠在她长姐的肩上,又沮丧地扁了扁嘴:“做女子好没意思,连想多看一眼好看的人也不行。”
    “别理她,过两天就忘了。”陶云蔚见惯不怪地说道。
    陶伯璋笑着摇了摇头,方又对她说道:“今日出了崔少卿这个意外,想来霍家养的那些人也会暂避锋芒,我们的计划恐怕暂时没有那么容易实现。”
    “谁说的?”陶云蔚竟是弯起眉眼笑了,语气中也带着几分难得的调皮和轻快,“阿兄别忘了,我们的目标可不是霍家。”
    山林间,一白一红的两匹骏马正继续朝着南麓方向缓缓并辔而行。
    崔湛忽然勒住马,转头看向了旁边的人:“三叔今日邀我游落凤山,便是为了让我看见刚才那一幕?”
    陆玄闻言不由失笑:“你当我真是神仙?”
    崔湛狐疑地看
    了他一眼。
    其实倒不是说他真的把陆玄当神仙,只是以他对这位陆三叔看似散漫实则疏冷的性情了解,能得其一顾相问的人事,必是有什么令他看在眼里。
    果不其然崔湛随后就从那个叫陶伯璋的人口中知道了霍家想买地的事。
    但他看得明白是一回事,陆玄的动机为何又是另一回事,相比陶家卖不卖地这种别人家的事,他更在意后者。
    “元瑜,”陆玄似乎看出他的想法,慢步缓笑道,“你有没有想过,落凤山这区区几亩地,究竟有多大的吸引力,能让霍家这般铁着头与你们家别苗头?”
    崔湛嘴唇微动,欲言又止地看了他一眼,脸上明明白白写着三个字:你说呢?
    陆玄了然地笑笑,颔首道:“是,你我都知道霍家身后是谁。但你不觉得‘外面’这次太过风平浪静了些么?”
    崔湛微怔,正自忖思间,又听得陆玄意有所指地幽幽续道:“还有安王选妃之事,偏偏于此时压了下来。”
    崔湛眉头一皱,不知想到什么,抬眸朝他看去:“那落凤山这里到底有什么令他们如此觊觎?”
    陆玄随手拿起挂在鞍旁的小酒葫芦,咬开塞子饮了口,而后将手中葫芦向着对方晃了晃,悠然笑道:“崔少卿,拿你前日得的那壶御酒来让我化个缘吧?”
    第11章 投名
    两日后,伴随着丹阳县衙门前的鸣冤鼓响,一张状纸就这么被递了进去,随后短短半日间消息便不胫而走,及至下午升堂时,从四面八方涌来的围观群众已是将县衙的院子塞了个水泄不通。
    一身男装打扮的陶新荷混在人堆里头,因自觉占了个天时地利的好位置,此时正颇为得意地在和身边陪着她同样做了男装打扮的杏儿说话:“你莫担心,这么多人呢,咱们又不冒头,只帮阿爹他们壮壮声势,长姐发现不了的。”
    杏儿难掩紧张地往四周围张望了一圈,再三犹豫后,忍不住拉着她的袖子低声道:“三姑娘,要不还是……”
    只是一句委婉劝阻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完,就被身后突然传来的大喇喇的闲话声给打断了。
    ——“听说这个陶家是新近南迁过来的士族,只怕是霍家想欺生,结果人家可不是什么软柿子。”
    ——“这霍家自以为同康陵江氏沾了点三弯两拐的亲就也成了士族。平日里在乡里横行霸道也就罢了,陶家再‘生’,那到底也是正经八百的士族,要我说今儿可有好戏看了。”
    原来今日这场官司的原告不是别人,正是陶家。而此刻那满脸义愤站在堂上的也不是别人,正是陶氏家主陶从瑞本人,在他身后半步并肩站着的,恰是陶伯璋和陶云蔚兄妹两个。
    至于被告的霍家这边,来的却不是他们的家主霍朝光,而是其长子霍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