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准备正面打招呼的意思了。
    陶新荷倒是并没有觉得这有什么不对,只当是两家正常往来的态度,但陶曦月看了看自家长姐,却开口问道:“阿姐,怎么了?”
    陶云蔚看着前方,摇了摇头,轻叹道:“我有种不太好的预感。”这种异样,同那日她在马家时的感受一模一样。
    “先过去看看再说。”话音未落,她已当先迈步朝着马家人的方向而去。
    只是她们才刚行至半路,就已发现王大娘子领了人转身继续朝东边走了,只有五娘子于氏母女仍站在原地等候,看见陶氏姐妹走来,竟是难得主动地露出了笑容。
    “未想竟在这里遇上了三位姑娘。”不待对方开口,于氏已笑着说道,“此处石泉颇负盛名,长嫂方托付了我去汲些回来,大娘与我一道去吧?听闻后山风景也极清幽。”
    陶云蔚自然知道她不是这么有雅趣的人,何况便是要去汲泉水也不必亲自上阵,显见得是有话要私下说,而且还是王大娘子不方便说的话。
    少顷,陶云蔚笑了一笑:“那我便随娘子去开开眼界。”又回头嘱咐道,“三娘,山路湿滑,你小心跟在二姐身边。”
    陶曦月闻言会意,亦含笑冲着小妹招了招手:“三娘过来。”然后便拉了陶新荷的手,始终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跟在后头,随陶云蔚和于氏等人往后山行去。
    这一路走得委实沉默,于氏不说话,她教出来的女儿也同她一样是个和陶家女谈不上什么交情的,自然也就没什么话说。陶云蔚和陶曦月倒是满脸泰然从容,唯独陶新荷憋得着实有些难受,尤其对着这园林美景好几次都想开口,却又都被她二姐给捏住手无声地“嘘”了回去。
    她总算是明白了长姐这担心的压根就不是什么山路,而是她的嘴。
    陶新荷便是再心大,此时也已从两边人隐隐可见的“楚河汉界”,还有两个姐姐的谨慎以待,察觉到了此时不同寻常的氛围。
    不知过了多久,周遭人声渐稀,脚下石径青绿愈深,朝着远处的草木深处蜿蜒而上,前方也隐隐传来了汩汩水声,众人又再往前行了数步,果见一股细泉正源源不断顺着石壁而下,流入了清澈见底的浅潭中,暮春的日头下,泉水泛着粼粼波光。
    于氏在离石潭几步的地方停下了脚步,示意随行侍女前去取水,随即兀自转身复行了几步,走到路旁一块光滑的大石边坐了下来,还随意地就着手里的帕子扇了扇风。
    等过了片刻似乎休整妥当了,她才不紧不慢地抬了眼朝陶云蔚看去,仿似随口寒暄地说道:“我记得大娘说丹阳的建初寺很不错,怎地今日舍近求远,百忙中还带了妹妹们到金陵城来?”
    陶云蔚便笑了一笑,说道:“今日原是没有出门的打算的,不过听闻陆夫人要来大慈悲寺上香,所以就来碰碰运气,因此来结果渺茫,所以也就没有让人通知王大娘子,还请五娘子见谅。”
    于氏一愣,神色亦微有凝滞,连带着原本舒展的笑容也不觉紧了紧,少顷,方扯了下唇角,说道:“大娘倒是坦诚。既如此,那我便也与你说些诚心话,也免得你们三姐妹再白白消耗时间。”
    心中某种预感被证实,陶云蔚此刻反倒没了之前乍见王大娘子离去时的无措,平静地道:“于娘子但说无妨。”
    于氏示意自己女儿往身后的树荫下站了站,才复看向她,缓缓说道:“老安人一向夸陶大姑娘是聪明人,既是聪明人,想必大娘便应该明白‘自知之明’的道理。”
    “现下你们家遇到了难处,我们也不是不想帮忙,否则那日长兄也不会陪着你父亲去陆园。只不过嘛,人家淮阳陆氏到底是一等一的士族盛门,有些事实在不是那么容易就能蒙混得过去的,我们家就算是念在过往同路的情分上再不忍心,却也是爱莫能助,倘要强再游说下去,恐怕……”于氏意味深长地略顿了顿,方续道,“想来以陶老爷敦厚的品性,自也不会愿意我家孩子们的前程因此受累。”
    她这番话才一说完,陶云蔚还没接口,后头伸长了耳朵听墙角的陶新荷立刻便不干了。
    “于娘子这话听得让我好生疑惑,”陶新荷拨开二姐拉着自己的手,三两步就大步冲了上来,直盯着于氏说道,“我们家是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犯得着蒙混谁?当日南迁我们两家结伴同行,路上我们尽量都没有沾你们的花销,大头全是自家出的,小的也是有来有往全当做人情结交。说得直白些,不过是我们借你们的人势,你们借咱们家的名势,两个士族姓头总好过一个,大家都是心知肚明,所以今时今日我家父兄和阿姐也都是按照这般准则在行事,便是去陆园也说要与你们一道进退。怎地现在从您口中说出来,倒好像是我们家厚着脸皮欠了你们许多?”
    于氏嘴唇一动,正要开口,又被她打断:“您说让我阿姐要有自知之明,巧得很,我也正想说,您家儿郎怕是也需要些自知之明,莫以为我家阿姐什么人都能看得上呢!”
    “你!”于氏原本听着她前头的话还尚能淡定处之,可陶新荷最后这两句却是直冲着她心窝来的,一时间顿时新旧怨恨齐齐涌起,再难维持情面,当即气地站了起来,向着陶云蔚冷笑道,“原来陶家女儿的家教如此令人大开眼界,这番情景当真该让老安人来瞧瞧才是,不然她老人家还当真被人哄得以为多了个亲孙女。”
    陶曦月此时也早已紧着两步上来,伸手把妹妹拽到了身后,先是低唤了声“三娘”以示叮嘱,然后含了笑对于氏道:“我家小妹单纯不知事,请于娘子见谅。”
    只说单纯,却不说胡言,是道歉还是护短一听便知。
    于氏自然没能被她这句话消得了气,反被这姐妹同心膈应自己的姿态给撩得火气更胜方才,竟是直截气笑道:“三姑娘年纪小,见识少自也是正常。对下等门户而言,自然是能攀附得越高越好,只是那盛门大族却是最重清名,并非什么人都肯收纳的。”
    陶曦月微微蹙眉,语气略显肃然地道:“于娘子这是何意?”
    第7章 划清
    于氏冷笑一声没有说话,她的女儿马十娘脸色不庾地接了话:“陶二姑娘,明人面前不说暗话,你们虽称自己是从汝南陶氏宗房分出来的,但哪家的宗房有心分支另立是你们家这样要钱没钱、要人没人,独父亲和子女南迁的?更何况你们家那两块地的事,有心人只消一听,就能听出来你们筹谋南迁已久——然身为宗房,你们筹谋时却显见并没有打算带上其他族人。谁又不心生疑虑?”
    陶曦月、陶新荷不由微顿,下意识转看向了一直没有说话的长姐云蔚。
    见对方没有反驳,马十娘越说,也就越发透出了些微含轻屑的骄意来:“所以你们便是埋怨我阿娘也无用,既连我们家都能看出端倪,更何况是身为南朝士族之首的陆氏?”
    言下之意,即是说在他们这些人看来,眼下这个汝南陶氏宗房要么是假货,要么,就是德行有亏。
    马十娘说完这番话,周遭一时寂静了良久,唯有泉水流淌和林间隐隐虫鸣之音在提醒着所有人,时间仍在流转。
    陶云蔚忽而轻轻笑了一声。
    她这一笑,不仅自家的两个妹子,就连于氏母女两个也不由朝她投来了疑惑的目光。
    “于娘子心想事成,恭喜了。”陶云蔚迎着对方愕然的视线,浅笑从容道。
    于娘子不明所以:“什么意思?”
    陶云蔚眉梢轻挑,说道:“于娘子不是一心将子女的姻缘前程都系于高门望族么?我今日听十娘妹妹这番大大有别于从前见地的高论,想是您已如愿寻得了依托,相比之下,我们家确实逊色许多,至今念着前情,守着那点旧义,便是被人疏远再落井下石几颗,也是咎由自取。”
    于氏母女闻言不由脸色微变,马十娘更是忍不住开口便要反驳,却又被陶云蔚截断了话头。
    “我们家祭堂上的族谱真不真,天地日月可鉴,”她语气平和地说道,“多加辩驳也无益。至于我们家南迁的缘由,膏粱盛门贵人事忙不知,于娘子竟也不知么?那确是娘子对我们家的了解不够了,相比之下,我就要关切娘子许多了,哦,对了,九郎君庶姨母家的那位表妹可还好吧?”
    于氏指尖一抖,险些没能握住手中的帕子,所幸马十娘及时扶住她才不至于失态,饶是如此,母女两个也是不可抑制地于瞬间彻底变了脸色。
    陶云蔚不动声色地看在眼中,只波澜不兴地静静说道:“十娘妹妹先前有句话倒是说得对,有些事,既连我这样门户出生的都能看得出来,又何况高门女眷?论人脉、手段,人家也是远远超出的,想要打听什么打听不到?不过是彼此顾着情面,你顾着我一分,我替你想一寸,如此才能结下善缘嘛。”
    陶曦月忍着嘴角隐笑,垂下了眸。
    陶新荷更是恍然大悟一般,呵呵笑了声,佯作自言自语地道:“就这也敢打我阿姐的主意,这么大的心,当自己姓陆还是崔呢?”
    她来了南齐之后听得最多的便是这两个大姓,此刻为了讽刺于氏这种自视甚高又要面子的人,便想也不想地就祭了出来。
    果不其然,于氏先是被陶云蔚意有所指地威胁了一通,又被陶新荷扎着心窝子刺了一下,脸色顿时难看地像是盛夏天里被雪给泡了个透,阵阵红来阵阵白,她攥紧了手里的帕子,连着指节都泛起了白,半晌,才冷笑着说道:“陶氏女真是不同寻常,如此的人才,想来以后也只有陆、崔这样的门户才能匹配得起了!”
    陶云蔚淡淡笑道:“于娘子谬赞,我家姐妹都有自知之明,不过是看重品性,不肯低就罢了。”
    于氏只觉一根绵里针又猝不及防地插在了自己心口上,连脚底板都在扎着疼,她再也不想多停留片刻,只冷声丢下一句“那我便等着看看了”,就带着人快步走了。
    陶新荷眼见着于氏铩羽
    而归,开心不已,笑嘻嘻地蹦跶到了自家长姐身边,满脸崇拜地道:“阿姐你可真厉害,把于娘子的嘴都要气歪了!对了,你刚说马九郎那个表妹是怎么回事?你又是怎么知道的啊?”
    她叽叽喳喳开口就问了一堆,陶云蔚默默看了她须臾,忽然伸出手去捏住了小妹的脸。
    “你这个脾气,几时才能给我收敛些?”她无奈又头疼地说完,到底是没舍得掐太久,很快就放开了手,然后转身走到于娘子先前坐过的那块大石上坐了下来,叹了口气,轻轻揉着额角。
    陶曦月走上前在她身畔坐下:“这事也不能全怪三娘,于娘子先前说话也未免太过不留余地了些。”
    陶新荷揉了揉自己的脸,又巴巴地靠了上去:“就是啊,她都这么埋汰咱们了,难道还得忍着么?我就烦她这样的,拎着那点比纸还薄的情分可劲折腾,还不许人有意见,凭什么啊?我又不是她养大的!”
    “先前王大娘子见了我们便有意避开,不管是面是情,足见此事于马家人心中多少还是有愧的。”陶云蔚说道,“于氏并非马家管事之人,她态度如何又有什么重要?要紧的是马氏宗主的那点人情。我本想理清了原委,就算是两家的关系从此有了些隔阂,但这点人情将来还是有机会在他们顺手时要来一些的,不过经过刚才……也只能如此了。”
    陶新荷听她这么一说,顿时有点傻眼,于是丧眉耷眼地垂了头,说道:“长姐,我错了,我不该同于娘子作口舌之争,坏了你的打算,耽误家中大事。下回若我再有这样冲动的时候,你和二姐也都不要顾着我了,直接让、让杏儿先把我拖走了事!”
    两个姐姐不由失笑出声,就连侍女杏儿也忍不住低头笑了出来。
    “行了,”陶云蔚伸手把她低着的头抬了起来,“我们家谁都能受那个委屈,就你不行,谁让你是从小被全家宠大的宝贝?就算是苟儿平日里同你斗嘴,那也是最护着你的。一个马家,疏远就疏远了,这样容易为尺寸之利就背信弃义的人,原也指望不上什么。”
    陶曦月想起了一事,说道:“阿姐觉得,可会是淮阳陆氏示意马家如此为之?”
    “不是。”陶云蔚道,“陆氏高高在上,哪里有闲工夫针对我们?马家对他们而言也不过只是一个上门求依附的寻常侨姓士家,既不新鲜,也不稀罕。”
    陶曦月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忖道:“那就是,和示意陈家娘子来给我们传消息的人有关了?”
    “多半是如此。”陶云蔚沉吟道,“这幕后之人有心将我们凑到一处,自然也不会是为了让于娘子难堪,明显是冲着我们来的,想让我们发现唯一的盟友已悄然决意疏远,心生茫然、绝望。”
    陶新荷当即瞪圆了眼睛:“谁啊这么缺德?”
    陶云蔚道:“我们初来乍到,既然尚来不及得罪什么人,那就只能是被有利可图之人给盯上了。”
    “……霍家?”
    “霍家。”
    陶新荷、陶曦月异口同声地说道。
    陶云蔚凝眉,沉默未语。
    陶新荷看了看两个姐姐,少顷,忽然鼓起勇气说道:“长姐,要不你把我嫁了吧!”
    陶云蔚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
    “三娘,你莫要胡言乱语。”陶曦月听得真切,立刻说道,“你才多大?家里也不缺你那口饭吃。”
    “不是,”陶新荷犹豫着说道,“那个于娘子都已然在想着要给自家儿女匹配高门婚事了,咱们家本就没有根基,现在想依附陆氏也不得门路,我怕这么下去,家里想在南朝立足都很难,我年纪最小,又帮不了家里什么忙,原是多留着也空消费口粮的,姐姐不如在南朝本土士族里给我寻一门差不多的亲事,等联了姻扎下根来,日子自然也就好办多了。”
    “你这说的什么话?”一向温婉的陶曦月此时也硬了口气,“阿姐先前才说了你是咱们家的宝贝,哪有随随便便将宝贝给了人的道理?再说你少不更事的,便是嫁了出去又能帮家里做什么?连夫妻相处之道恐怕你都学不会,就算是要同南朝士族联姻,那也该是我去。”
    “那不行!”陶新荷当即反对道,“二姐你这样的容貌才情,怎能随随便便便宜了人去?那马九郎都配不上你呢,何况……”
    “你们两个都给我住口。”陶云蔚忍无可忍地低喝道,“谁同意你们联姻了?越说越离谱!”
    两个妹妹瞬间噤了声。
    “家里离揭不开锅还远着,用不着阿爹卖女养家,一天天都想什么呢。”陶云蔚不说还好,越说便越有些恨铁不成钢,“还有这个最傻的,”她看着自家小妹,说道,“既然敢去想自己的婚事,就该想得有出息些,在这点上你们两个可真不如于娘子有志气。”
    陶新荷与二姐对视一眼,小心地开了口:“可是长姐,人家于娘子想的都是高门……”
    陶云蔚本来并没有想得那么长远,但不知为何,陶新荷此时用这么个“不可相提并论”的语气一说,她顿时胸腔里就烧起了一把火。
    “高门怎么了?她马家妇能想,我们陶氏女便想不得?”她语气中不觉带上了几分不以为然,“人与人并无什么不同,小门小户里不缺糟心事,盛门望族中也自有腌臜,否则你以为落凤山的事怎么偏偏就我们这样的小门小户倒霉?霍家为何敢如此行事,还与崔家打擂台,难道背后无人撑腰?便是淮阳陆氏,我看也……”
    她话还没说完,两声不知从何处传来的轻咳忽然打破了周围的静谧。
    有人?
    陶云蔚瞬间意识到这点,旋即倏然一震,整个人的血液都仿佛凝住了。
    第8章 示意
    恰此时,山下忽有脚步声正快速靠近。
    陶云蔚从遮挡住视线的草木丛后走出来,状若无事地往下望去,只见有一黄衣僧人正沿阶大步行来,待于下方数步之遥站定后,先是冲着她们姐妹施了个佛礼,然后目光越过她们看向了更高处,礼道:“陆施主,您需要的东西已在禅室备好了。”
    事后过了许久,陶云蔚回想起这一刻,都始终想不起自己当时是怎么在全身僵硬的情况下还能把头给转过去的,她只清楚地记得,彼时当自己逆着光看见身后不远处那个款立于高处的身影时,险些一口气没吸上来。
    陶云蔚不知道他在那丛树荫后站了多久,只晓得在自己有限的记忆里中途并没听见有人靠近的声音,也就是说,这个人,很有可能比她们来得都早。
    十九年来,她头一次晓得了什么叫做“呆若木鸡”。
    那个人穿了身广袖道袍,头发半挽半散,腰间还别着把长剑和一只葫芦,就那么带着几分慵然和漫不经心地从石阶上缓步走了下来,随着他渐渐走近,她也终于看清了他的模样。
    这是一个年轻男子。除此之外,陶云蔚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形容他。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人,似道非道,似仙非仙。
    他经过她身旁时略略一顿,似在侧眸打量着她,几息后,弯唇笑了笑,方收回目光径自去了。
    这人除了起先那两声有意为之的轻咳,从头至尾一言未发,但陶云蔚却莫名地肯定他必然是听了个全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