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65 章

  殿内除了一名贵妃外, 多半妃嫔都比容妃品级要低, 闻声都站了起来。
  阑珊起先就并没有坐, 只是站在郑适汝身后, 听到太监通禀的时候心就紧了紧。
  这时侯郑适汝也缓缓地站了起来, 那边容妃上前, 先拜见了皇后, 众人才又陆续落座。
  皇后看着容妃道:“听说你的身子不适,本宫还想派人去探望,怎么又来了?请安这些不过是虚礼, 自然是你的身体要紧。”
  容妃就在郑适汝的对面坐了,正好能瞟见她身后的阑珊,此刻便笑道:“臣妾不过是一点旧疾, 能亲自前来当然是不能坏了这规矩的。”
  说着目光转动看向阑珊:“太子妃身边的这位, 就是之前才上京的那位姑娘?”
  皇后道:“不错,她就是阿衍。”
  这会儿郑适汝转头:“衍儿, 你来拜见容妃娘娘, 她是荣王殿下的母妃。”
  阑珊低低答应了声, 小心迈步转过来, 也以手加额, 跪地行了大礼。
  容妃打量着面前的阑珊, 微微一笑:“衍姑娘这份样貌,莫说是太子妃的远方亲戚,就算说是太子妃的亲妹妹, 那也是没有人会怀疑的。”
  众妃嫔闻言便有人笑着附和。
  地上阑珊却微微一震, 容妃的这句话也不知是故意的还是无心,听着怪怪的,令人心里不安。
  皇后正欲开口,郑适汝道:“多谢容妃娘娘夸奖,先前我这妹妹因为身世的缘故,常常有感慨自伤的意思,我明白她的心,所以才要格外对她好一些。如今娘娘称赞她是我的亲妹子,可知我也巴不得如此?就替她先谢过容妃娘娘了。”说着郑适汝微微倾身。
  容妃看着太子妃:“太子妃兰心蕙质,又有皇后娘娘的仁德品性,真真是难能可贵。衍姑娘有太子妃这个姐姐,也是她的福分跟造化。”
  郑适汝微笑,不疾不徐地回了一句:“能认她这个妹子,却也是我的福分呢。”
  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大家都以为是闲话,皇后在旁笑道:“你们且不要只管说话,这里还让阿衍跪着呢?快叫这孩子平身吧,瞧着她身子单弱,怪可怜见儿的。”
  容妃这也才笑道:“是我一时只顾赞叹这孩子的品格了,竟忘了此事,快快扶她起来吧。”
  早有皇后跟前伶俐的女官上前亲自把阑珊扶了起来。
  此时,有些机灵的妃嫔也瞧出了皇后对于这位阿衍姑娘甚是青眼有加,何况还有一位荣王殿下的母妃,哪里还有别人插手的份儿?于是便陆陆续续退下了。
  皇后越看阑珊越觉着喜欢,有心让她在跟前多留会儿,不料容妃起身道:“娘娘,这位衍姑娘第一次进宫,臣妾倒是觉着跟她甚是投缘,不知能不能请她去臣妾那里坐一坐?”
  皇后略觉愕然,有心不许,但是郑适汝还在旁边,自己倒是不能做的太过露骨。因此笑道:“难得容妃你主动开口,难道本宫不能成全吗?只不知太子妃觉着如何?”
  郑适汝还没开口,容妃道:“阿衍姑娘是太子妃的妹子,臣妾自然不会吓到她,必然也以礼相待的。”说到最后便看向郑适汝:“太子妃不会不放心把人交给我吧?”
  郑适汝微微一笑:“我哪里有什么不放心?只有一点顾虑,阿衍毕竟是没见过什么世面的孩子,怕她在容妃娘娘面前失了礼数。”
  容妃笑道:“太子妃多虑了,可知我也不是那种迂腐不化的人?你有怜惜她的心思,难道我就不能‘闻弦歌而知雅意’么?”
  郑适汝才对阑珊道:“既然容妃娘娘这样高看你,你且随着她去瑞景宫坐坐吧,也不用怕应对不周,你该知道,这宫内不管是皇后娘娘还是容妃娘娘,都是贤德大度的人。”
  阑珊心里是不太愿意跟着容妃去的,主要原因不是别的,而是当初赵世禛脸上留下那样狰狞一道伤口,就是出自容妃娘娘的手,她至今不能释怀,也因此生出一份格外的芥蒂。
  闻言却只能低头应了,于是容妃起身告退,领着阑珊出殿去了。
  剩下皇后跟郑适汝两人面面相觑,皇后说道:“这容妃……真的是来挑儿媳妇了不成?竟把人带走了。”
  太子妃心想:“您也不遑多让。”
  面上却道:“容妃娘娘的心意却叫人看不清,不过纵然她真的挑儿媳妇,阿衍也不是非得嫁给荣王的。”
  皇后心中一动,笑道:“你看看你,真把衍儿当成亲妹子了不成?话说的这样狂,荣王的身份难道还配不上她?”
  太子妃笑道:“母后多心了,我哪里是敢嫌弃荣王的身份配不上,却正是担心阿衍配不上荣王,她毕竟出身低微,那王府岂是一般人能进的?别说是王府,先前那么多去东宫说亲的人,我也不敢只往上看,却多向那门第一般的人家里瞧,就是怕阿衍进了高门会受委屈。”
  皇后瞅着她,太子妃这话虽说的合情合理,甚至近乎谦和似的,奈何脸上却隐隐透出了一副谁也不放在眼里的神情。
  皇后毕竟知晓郑适汝的性子,不敢当着她的面儿提让阑珊留在东宫的事情,当下心中一合计——不如等改天太子进宫的时候先问问儿子的意思。
  于是说道:“你说的有道理,且容妃又不是个寻常之人,她可比我更厉害多了,衍儿看着娇弱内怯的,可不能摊上这样一个婆婆。”
  郑适汝眼睛往地上一瞥,才笑道:“别的不说,母后当然是最贤德仁慈,最为体恤儿子儿媳妇的,太子成日家跟我说要孝顺母后,前些日子母后稍感不适,太子恨不得就留在宫内伺候,是我跟他说,母后身边自有近身的人服侍,很不用他不离左右的。何况一来宫规不许,二来父皇最不喜那妇人之仁的性情……太子虽是一片孝心,只怕父皇以为他这么大的人了,又是堂堂太子,如何一看母后略有不自在就慌张失了神?这样如何能堪大器?这才劝住了。且我也懂母后的心意,母后自然是望子成龙,只要太子把分内的事情做好,得父皇的赞许爱顾,母后自然也是舒心的,什么病邪自然也都散了,母后,却不知我想的对不对?”
  郑适汝跟皇后不算很亲,倒是华珍公主之前是衣不解带地陪侍左右,只是她偏能把话说的如此漂亮。
  皇后听了这些话反倒要感激她不来伺候自己,便笑道:“这很是。幸亏有你在太子身边儿照应着,母后自然放心。”
  郑适汝跟皇后在坤宁宫说话的时候,那边容妃领着阑珊往自己的瑞景宫而去。
  两人且行,容妃且细心看她的举止。
  却见阑珊只是规矩地垂眸低头,手交握着搭在腰间,于曼丽动人之中又透出一份格外的恭谨温柔。
  容妃便道:“太子妃向来是个不关己事不伸手的矜贵性情,怪不得如今为你破了例。”
  阑珊的长睫一动,却只答应了声:“是。”
  容妃一笑道:“你这副模样的确生的是好。”
  阑珊抬眸,猝不及防地看到面前的容妃。
  方才在殿内,她不敢抬头,所以竟没有看见容妃的样貌,直到这会儿……
  若不是知道她是容妃,真是难以认出这就是赵世禛的母妃。
  她看着太年轻了一点!
  当然,是非常的美貌,气质也很柔和的,并不像是那种能够把赵世禛伤的那么厉害的人。
  阑珊微微一愣。
  而在她心中诧异的时候,容妃也正在心中暗自惊诧。
  美貌还是其次,容妃真正惊讶的,是面前这女孩子身上独特的气质。
  郑适汝的确是美貌雍容,但许是她性格的缘故,这种绝美之中隐隐有一种令人不能直视的锋芒,大概连郑适汝自己也没有察觉。
  从上女学的时候开始,虽然那些女学生们都很喜欢尊敬她……但无端的会有种“只可远观不可亵玩”的心理,不敢十分的亲近郑适汝,算来算去,跟她走的近的却只有阑珊一个。
  但阑珊不同,从之前的天真烂漫,到在外头经历诸事,忍风忍雨。
  如今改换女装,早没了之前的肆意。
  她非但不觉着自己很美,反而处处小心翼翼低调内敛,先前骨子里沉淀的温和忍让,跟此刻的那股不安跟谨小慎微,这些气质交织在一起,从头到脚散发出一种难以言说的流离脆弱之感。
  没有郑适汝一样的锋芒,但因为太美,让纵然是同为女子的旁观者,都忍不住会生出一种呵护之意。
  容妃早察觉了,在皇后殿内的时候就发现了阑珊的不同之处。
  后宫的女子最是尖利的,除非是真正与世无争的淡然,否则,对于一个美貌的同性往往会自觉或者不自觉的存在一种类似审视的敌意。
  比如后宫这些人就算在面对郑适汝的时候,碍于她太子妃的身份都极为恭敬,事实上看待郑适汝的眼神也是各异。
  或者因她的美貌而心生羡慕嫉妒,或者是另一类型的贬低挑剔,或者是敬而远之……
  但是面对阑珊的时候,这些人却不约而同的都好像收起了那些怪异的锋芒。
  容妃知道,这些人都喜欢面前这女孩子,且是没有一点敌意的喜欢,想对她示好,且是没有企图的示好。
  真是一件异事。
  连皇后的眼神都变的不同。
  此刻容妃看着阑珊的眸色,那是真正清澈的一双眼睛。
  清澈干净的让人不忍毁坏。
  忍不住再度从头到脚地把眼前之人打量了一回。
  容妃突然有些明白了,赵世禛为什么主动跟自己开口要这个人。
  瑞景宫里有一种淡淡的檀香气,是供在小佛像前的香炉中的烟。
  容妃带了阑珊到了偏殿,洗了手,又上了一炷香,才道:“你多半也听说了,我先前是在冷宫,最近才蒙受皇恩……我在那里念了多年的佛,舍不得,就拜请皇上,请了佛像在这宫内,日夜供奉着。”
  阑珊倾身:“是。”
  容妃道:“你也去上柱香,拜一拜吧。”
  阑珊答应,依旧的缓步上前,接了宫女点的香敬上,又在蒲团上跪倒磕了头。
  容妃等阑珊起身,便领着往外走:“我跟你初次见面,也没有什么礼给你,幸而有一样旧东西。”
  说话间在外殿的椅子上落座,容妃抬眸:“拿上来吧。”
  有一道影子从东偏殿内走了出来,阑珊本来没有在意,只是垂着头不知容妃想做什么而已,直到听容妃道:“富贵,你把东西给衍姑娘吧。”
  阑珊听到“富贵”,心中一震,还侥幸的想兴许是同名。
  但是……
  她忍不住抬头看去,却见在自己正前方有一道略显伛偻的身影,着太监服色,脸却是再也认不错的,苍老皲皱的,双眼内敛锐光,正是富总管。
  目光相对。
  阑珊心中的骇然难以形容。
  她知道,纵然是郑适汝再认真打扮,改换了妆容,甚至连她自个儿都不认得镜子里那个人是谁。
  但除非她真的换了一张脸,否则绝对瞒不过富总管的眼睛。
  富贵怎么会在这里?
  是巧合,还是容妃故意的?还是说……之前的一切都没有瞒过富贵的眼睛,他早就把所有都告诉了容妃?
  突然想起在坤宁宫内容妃的那几句话,莫非,容妃真的都知道了吗?
  阑珊心中飞快地想过这些可能。
  奇怪的是,在这样紧张的时候她居然并没有晕过去。
  难以言喻的寂静之中,是富贵走到跟前。
  他的手中捧着一个托盘,里头却是串晶黄的蜜蜡手串,看得出有年岁了。
  阑珊的目光越过那手串看向富贵,却见此刻他又垂了眸子,也没说话。
  阑珊定神,并不取东西,只向着容妃道:“多谢娘娘厚赐,只是如此珍贵之物,我如何敢收?”
  容妃道:“不是什么稀世的宝贝,只是你我初见的一点心意,你不嫌弃,就只管收了就是了。”
  阑珊这才道:“多谢娘娘。”
  双手将那串子接了过来,指间所触略有微温,隐隐地有一丝松木香。
  容妃看了眼富贵,见他已经退到了一边儿,才又看向阑珊说道:“皇后娘娘对你青眼有加,你却给我带了过来,她只怕盼着呢。不过既然太子妃跟你这般好,以后你进宫自不是难事,再见也是轻易的。我便不悉留你了。”
  阑珊忙告退,容妃又派了两个宫女,吩咐好生护送回去。阑珊过来的时候身边儿除了坤宁宫的太监外,还有两个郑适汝所派的宫女,如此众内侍簇拥着人,自瑞景殿走了出来。
  就在阑珊离开之后,容妃看向富贵:“可看清楚了?”
  富贵躬身,哑声回答:“回娘娘,看清楚了。”
  阑珊出了瑞景宫之后,整个人有些恍惚。
  手中还握着那一串容妃赏赐的蜜蜡,这东西不像是玉石一样冷,天生入手微温,这让她有一种自己还在容妃掌握之中的错觉。
  正走间,突然听到熟悉的一声唤:“阿衍!”
  阑珊蓦地转头,依稀看到身侧的台阶之下有几个人快步走了过来。
  她愣了愣,定神再瞧,才发现一个是太子赵元吉,另一个正是赵世禛。
  此刻赵元吉同赵世禛先行拾级而上,赵元吉将她通身打量了一遍,眼中透出赞赏之色,笑道:“你怎么自己一个在这里?太子妃呢?”
  阑珊避开赵世禛的眼神,先屈膝行了礼,才垂眸道:“方才容妃娘娘召唤……才从瑞景宫出来。太子妃如今还在坤宁宫。”
  赵元吉意味深长的:“原来是这样,容妃见了你啊。”特意看了眼身边的赵世禛。
  却见荣王脸色淡淡的,一双眼睛似看非看的在阑珊身上逡巡。
  赵元吉便笑道:“我跟荣王才从前朝过来,正要去坤宁宫给母后请安,就一块儿进去吧?”
  于是同转身进了坤宁宫,皇后一看太子驾到,正中下怀,便随意找了个借口,只留下太子说话,且打发他们都去了。
  郑适汝先前为了等阑珊才留在此处,如今也实在没什么话跟皇后说了,也立刻起身先行告退。
  三人出了门,赵世禛连看阑珊几眼,虽有满心的话,但宫内都是眼睛,却有些不便开口。
  郑适汝却道:“荣王不去瑞景宫吗?”
  赵世禛这才想起来:“啊,正是要去。”
  正要走,郑适汝又唤道:“荣王。”见赵世禛止步,郑适汝笑看一眼坤宁宫内殿:“你知道这会儿皇后在跟太子说什么吗?”
  赵世禛眼中透出疑惑,郑适汝不回答,只又淡淡地瞥了旁边的阑珊一眼。
  阑珊因为女装的样子在赵世禛跟前,分外的不自在,又加上先前富贵突然出现,更是心神不属。
  是以竟没看到郑适汝眼神的变化。
  赵世禛却跟郑适汝一样都是聪明绝顶之人,看到郑适汝这般脸色,顿时就明白过来,一时浓眉紧锁。
  郑适汝看他反应就知道他明白了:“所以荣王该知道怎么做,你若不抓着,就给别人抓了去了。”
  赵世禛皱眉瞪着她。
  这女人是怎么回事,里头是她的皇后婆婆,正想着给她的太子夫君弄个小老婆,她居然还一脸轻描淡写,是因为知道不可能呢?还是……
  郑适汝似乎猜到赵世禛在想什么,似笑非笑地:“除了她的心意不在这里,其他的我是觉着挺好,至少放在我的跟前儿,有我看着她比放在别的地方要强些,王爷觉着如何呢?”
  这句话对阑珊而言没头没脑,毕竟阑珊不知道方才电光火石间两个人已经无声地交流了那许多。
  赵世禛却明白的透透的,咬牙道:“你别想。”
  郑适汝淡淡一笑:“走了。”
  阑珊见她转身,才想起富贵的事情,忙抬头看着赵世禛:“富……”
  赵世禛却只见她殷切地看着自己,樱唇轻启,似有千言万语。
  他的心魂都沉醉在那朱唇跟秋水之间,竟没留心别的。
  目送郑适汝带了阑珊去后,赵世禛转身而行,将到瑞景宫门口的时候,却见有一个人从内走了出来。
  正是富贵。
  赵世禛这才明白阑珊临去跟自己说的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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