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绍珩见苏眉仍是默然不应,想了一想,道:师母,你回家换件衣裳再过来吧。
    苏眉听他这样说,亦惊觉自己身上大衣和束发的手帕都未免鲜艳了些,刚一点头,又犹疑起来,她年岁尚小,连葬礼都还没有去过,更没有丧服。匡夫人见她茫然看着自己,心下了然:
    去我家吧,我帮你预备。
    麻烦您了。苏眉含着泪点了点头,又走过去对许老夫人道:母亲,我回去换了衣裳就过来。
    许老夫人偏着脸,自顾抹泪,仿佛全然没有听见。
    10、孤鸾(一)
    陵江大学的教授有不少都在学校近旁的竹云路居家,此时学校正放寒假,周围专做学生生意的小买卖也停了一半,平日喧闹的街市冷清了许多。
    这条路苏眉先前读书时也是走熟的,她木然看着车窗外的街景,眼前忽地滑过一间门扉紧闭的咖啡馆,却是当初学校有读书会请了许兰荪这里开讲座,她和唐恬一道来听过的。
    她还记得,那天许兰荪讲得是宋徽宗和翰林图画院,孟春天气,他穿着一件洗得泛白的靛青长衫,声音低清,连讲义也没有,却三言两语便压住了一班少年如林中雀躁的吵闹她细细想着,鼻腔里陡然一酸,一行热泪悄无声息地滑了出来。
    匡夫人知她睹物思人,握住她的手,一路轻轻拍着,回到家中。
    这边车子一停,匡家的佣人便开门迎了出来:夫人,苏夫人来了。
    匡夫人点点头,对苏眉道:你母亲一定急坏了。 苏眉听说母亲到了,连忙抬手按去了眼泪,挽着舅母进到客厅,果然见苏夫人正拿着手帕独坐拭泪。苏眉见母亲伤怀,心底悲戚之余,又添了愧疚委屈,叫了一声妈妈,便再也说不出话了。
    苏夫人几步赶过来抱住女儿,怎么就出了这样的事? 一边哽咽着说话,一边拢了拢苏眉鬓边的乱发。
    自从父亲登报和她脱离关系,苏眉和母亲也有数月不曾见面了,不料母女二人再相聚时,却是相看泪眼。人在伤心处,于外人面前尚可忍耐,见了亲人,一腔哀痛便难免堤破水出,可是她眼见母亲唇角几点红肿,分明是心急上火起了水泡,便不肯放声哭泣,只偎在母亲肩上,缓缓说道:妈妈,我没事。
    匡夫人一边劝着苏眉母女坐下说话,一边吩咐佣人准备茶点。苏夫人揽着容色憔悴的女儿刚刚坐下,忽然神情一凛,抚着苏眉的脸颊诧然道:
    你这是这是怎么了?
    苏眉迟疑着没有立即答话,苏夫人脸色煞白,霍然起身,居高临下逼视着女儿,是他家那个老夫人?
    苏眉忙不迭地拉住母亲的手:妈,我没事,她也是一时急气攻心
    苏夫人的手指不住颤巍巍地点着女儿:你长这么大,我和你父亲有没有动过你一手指头?就是你要跟你父亲气成那个样子,也舍不得打你他们许家也是书香世家,我倒要问问,就算是长辈教训晚辈,有这样教训的吗?
    妈妈苏眉求救地看着舅母,匡夫人忙上前劝道:二妹,我方才在医院里看着更生气,可是她一把年纪白发人送黑发人,也是哭得死去活来,这时候,哪有道理课讲呢?
    苏夫人闭了双目,眼泪从眼角直直渗出来,稳了稳气息,道:我早上还同你父亲吵了一架,我说要接你回来,你父亲她沉沉叹了口气,哽咽着道:你父亲是被你们伤了心了你说,你叫我这个做母亲的怎么办?
    苏家和许家原本也有世交之谊,苏眉的父亲苏一樵更和许兰荪有许多诗文往来,谁知多年老友却突然变成了女婿,苏一樵气愤不过,同许兰荪绝交在先,又在他二人成婚之日在声明登报,同苏眉脱离了父女关系。此番许兰荪的死讯传到苏家,苏夫人心疼女儿,见丈夫放下电话面有恸色,便试探着跟丈夫商量把苏眉接回家来,岂料苏一樵默然许久,痛笑了一声:
    咎由自取!登了报的事,难道要我反口?等我死了,随你们怎么折腾;我活着,就别让我再看见她!说罢,竟拂袖而去,还带翻了案上的青瓷茶盏。
    苏眉听了,流着泪道:妈妈,对不起。
    当初,她一心想着父母不同意她和许兰荪成婚,无非是因为两人年纪相差太多,又有师生之份,难免遭人议论,等时日久了,见到两人琴瑟相谐举案齐眉,慢慢总会原谅自己,却万没想到会是这样一个结果。
    苏夫人一时急火满心,一时五内俱凉,她对许兰荪身故谈不上有多少痛心,此时忧虑的却是丈夫死咬着不肯原谅女儿,苏眉小小年纪搅出这样一件颇有几分轰动的婚事,如今又没了丈夫,还不知道将来愈想愈觉得悲凉,可这个时候这些念头无论如何也不能宣之口,伤心之下,抚着女儿的头发只是落泪。
    就让黛华先住在我这里吧。匡夫人一边劝,一边陪着这母女二人落泪,想着今日在医院里的情形,心里也不免为这个甥女忧叹。
    苏夫人渐渐平静了心绪,一时劝苏眉宽心,说苏一樵不过一时拉不下面子,心里还是极疼女儿的;一时自己担心起来,又怔怔吁叹,也不知究竟是安慰别人,还是想要别人来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