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节

  “什么兰先生红先生的?”崔大娘皱眉看了看崔六丫,对于她提到的兰先生有几分疑惑:“姑娘家要庄重些,别将这些挂到嘴边!秀珍,六丫说的兰先生是谁哇?”
  “这个人啊……”卢秀珍转了转眼珠子:“是江州城里一个卖香烛钱纸的,过些日子不该是大郎的三七了么。总要去买些东西烧给他才行啊。”
  提到大郎,崔大娘忽然就没了声音,转过身去擦了擦眼睛,只觉得自己一颗心都要碎了一般——二十年前从河边将他捡回来,一把屎一把尿的将他养大,忽然间说没了就没了,怎么能不伤心!
  眼泪越擦越多,不一会儿便将衣襟溅湿了一大块,哽咽抽泣的声音在小小的农舍里回旋着,就如那忧伤的乐曲不绝于耳。崔六丫站在一旁,眼圈子红了一块,轻轻走到崔大娘身边,将手放在她肩头:“阿娘,别难过了,还有我们呢。”
  崔大娘用力擦了一把眼睛,猛的站起身来,一言不发的朝外边走了去。
  卢秀珍面容有些僵硬,或许自己还没有未亡人的代入感,故此见着崔大娘哭得伤心,她也不知道怎么去安慰她,只能站在那里,默默的替她感到难受。
  “秀珍别去江州了,改天我跟六丫过去买香烛钱纸。”崔大娘走到门口,像是忽然想起什么来似的,转过头来看了一眼卢秀珍:“秀珍,出去勤密了不大好,村里有喜欢说闲话的。”
  “嗯,我知道了。”卢秀珍点了点头。
  尽管她有些讨厌要在家里守着,可毕竟刚刚开始还是得收敛些,崔大郎名义上说起来,可是她的夫君哪,怎么着也该装装样儿,开头一两个月总得别让人指着背皮私底下说她的不是,这也会让崔老实一家没面子。
  崔大娘见着卢秀珍这般乖巧伶俐,心里头才舒服了些,紧走几步,没了人影。
  “大嫂,怎么办哩,阿娘不让你出去。”
  晚上睡在床上,姑嫂两人说着悄悄话,崔六丫有些担忧:“兰先生那边怎么办哪?”
  “自然只能由你去了。”卢秀珍拍了拍崔六丫的肩膀:“没事,我相信你能将这事儿办稳妥。”
  “我……”崔六丫咬了咬嘴唇:“大嫂,我尽力。”
  过了几日天才蒙蒙亮,崔大娘与崔六丫没有用早饭便搭了崔三爷的骡车去了江州城,两个会厨艺的女人走了,只能由卢秀珍来主厨。虽然她以前没烙过饼,可她已经给崔大娘和崔六丫打了几日下手,大致知道该怎么做,总会比崔家几兄弟手艺会要好————崔家的男人都没干过拿锅铲的活。
  “大嫂,我来帮你和面。”崔三郎从外边走了进来,手里还抓着一个破旧的瓷罐。
  “大嫂,我来烧火吧。”崔四郎已经牢牢的占据了灶膛前边的位置,对于崔五郎的不满视而不见,张开双手将崔五郎朝一边推:“五弟,你年纪小,旁边歇着去。”
  “什么叫年纪小咧,我也就比你小一岁!”崔五郎在一旁跳脚:“大嫂,你别让四哥烧火,他上回差点把山给烧了哩!”
  “根本没这回事,大嫂,你别听他胡说!”崔四郎的脸都红了,点了一把柴火就往灶膛里塞:“我烧火烧得很好的,大嫂你瞧着啊!”
  崔大娘不在,崔老实和崔二郎到菜园浇水去了,剩下几个小子没事干,全跑到厨房来献殷勤,顷刻间这小小的厨房里热闹非凡,几兄弟在抢着帮卢秀珍干活,谁也不让谁,声音一个高过一个。
  “都在嚷嚷啥子哩!”
  崔二郎快步从外边走了进来,一把夺过崔四郎手里的柴火:“看你烧的火,都出这么浓的烟,还不知道将心拨空些?”
  崔四郎“哦”了一声,正想低头去找烧火棍拨下柴火,崔二郎已经蹲了下来,肩膀抬了抬就将他挤开到一旁:“到外边玩儿去,不会烧火还来凑热闹,越帮越忙!”
  第46章 胡三七(一)
  崔大娘与崔六丫回来得很早,还没到午时两人已经跨进了院子门。
  卢秀珍坐在走廊上,身边是一堆小山似的青菜,她手脚利索的剥开一片片菜叶,将那些嫩的放到木桶里,老叶子扔到了一旁。
  地上堆着一层透着黄色的老菜叶子,看起来已经剥了好一阵了。
  崔大娘脸上露出了微笑,看起来这个媳妇还真是不偷懒,她与六丫也就出去了一个多时辰,她就一句从菜园里割了这么多菜,还将剥了这么多。
  “秀珍哇,歇一会儿!”崔大娘将手里的筐子放下,快步走上了台阶,伸手将卢秀珍手里的菜接了过来:“你歇歇,我来择菜!”
  一边说着,一边顺手将卢秀珍扔在地上的老叶子又捡了几片回来,放到了桶子里。
  “娘,这些菜叶已经老了,别留了。”卢秀珍又好气又好笑,崔大娘可真是节俭,都烂成这样的菜叶她都要捡着做腌菜。
  “没事没事,腌菜嘛,不管老的嫩的,都能腌。”崔大娘慈祥的望着卢秀珍,眼睛里全是关心:“秀珍,你身子弱,去歇着,别累了自己。”
  卢秀珍有几分无奈,崔老实与崔大娘真是好心人,两人见她瘦弱,总是不想要她多干活,生怕她累了自己,有时她坚持要做,他们还觉得很愧疚似的:“唉,也没啥好东西拿了给你补身子,总归要身子强健些才好去做事哇。”
  这是典型的老实人,心眼好,只是有时候脑袋却不灵光,故此这日子过得紧巴还要被人欺负。卢秀珍暗自叹气,看了看蹲在那边整理东西的崔六丫,赶忙走了过去:“六丫,我帮你清理下。”
  她迅速的瞥了崔六丫一眼,崔六丫瞬间会意,知道卢秀珍是牵挂种谷的事情,她轻轻摇了摇头,卢秀珍心里头明白,大抵是没机会去找那位兰先生了。
  “大嫂,你别着急,那位兰先生兴许会来找我们呢,上回不是告诉了他,咱们住在青山坳么?”崔六丫将香烛钱纸拿了出来,一叠叠整理好钱纸的角儿,压低着声音道:“若是兰先生是个诚信人,该会来这里找咱们。”
  “也只能如此了。”卢秀珍点了点头。
  现在她不能随随便便就往江州城跑,只能等着人家找上门来,可人家到底会不会找过来呢,这是一个大问题,她完全没有把握,万一兰先生不来找她,那么她就只能用崔才高推荐的种谷了,可那批种谷真的能信得过么?
  卢秀珍的担忧是多余的,事实证明,兰先生还是守信的。
  崔大郎三七那日,崔老实与崔大娘带着家里几个孩子和卢秀珍一道去了坟山。小溪还是那般清澈,从溪水边过去半里,就见着了高高低低的坟墓,静默的在林间伫立,就如一个个小小的馒头。
  崔大郎的墓上已经长出了浅浅的青草,一片嫩嫩的绿色看上去生机盎然,只是埋在这坟堆下边的人却再也不能醒过来了。卢秀珍扶了扶鬓边的小白花,心中有无限同情,究竟是什么病呢,年纪轻轻就一命呜呼了,实在是命不好哇。
  崔大娘与崔六丫两人一边烧钱纸,一边不住的流泪,哽咽抽泣声随着春风慢慢的飘了出去,就好像有细碎的雨点打着竹叶一般。崔老实与几个儿子虽然没有哭出声来,可几个人眼睛红红,面有泪痕。
  “大郎哇,你一个人在那边要好好的,这些钱纸烧了给你,想要吃什么用什么,拿着去买,生前爹娘没能力给你吃好的穿好的,你可不要舍不得用,以后爹娘还会烧给你的。”崔大娘撕开钱纸,一页页的扔进了火堆里,眼泪珠子滚了个不停,旁边崔六丫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或许是被崔家人感染,卢秀珍眼圈子跟着红了,心里只觉得发软发酸,好像有谁用手指戳了她那块最软的地方,越戳越深,越来越心痛。
  卢秀珍有些诧异,自己怎么会为一个素未谋面的人这样难过呢,难道是因着见到崔家人哭得这样伤心么?又或许她已经不自觉的代入了崔大郎的未亡人这个角色,很容易感同身受?她摇了摇头,转眼看了看身边的那群人,不由得又难受了起来。
  给崔大郎烧过香烛钱纸以后,崔老实拉着崔二郎站了起来:“孩他娘,咱们回去吧。”
  “我想再陪大郎一阵子。”崔大娘眼泪汪汪的抬起头来,此刻的她,瘫坐在草地上,喉咙已然嘶哑,快要说不出话来。
  “也好,你在这里再陪陪他。”崔老实招呼几个儿子:“走,咱们下地里头去。”
  崔六丫与卢秀珍也被崔大娘打发走了:“你们回去准备午饭吧,别管我了,我就想和大郎多呆一会。”
  姑嫂两人默默从崔大郎的坟墓边走开,过了小溪再回头看那边,就见崔大娘依然坐在那里,那身子就如一张薄薄的剪影,单薄得似乎一阵风就能刮走,她背对着她们,看不到她的脸,可卢秀珍依然能想象到她那凄苦的神色。
  “唉……”崔六丫叹息了一声,伸手擦了擦眼角:“我大哥,真是可惜了。”
  卢秀珍低下头去,不忍心看崔六丫红肿的眼睛。
  “我大哥在这青山坳,可是数得着的,人生得俊,又有才,邻村那个老秀才总跟我爹说让他去念书,保准能中状元,只是家里穷,没钱送他。”崔六丫一边走一边向卢秀珍说起崔大郎:“我哥当年躲在那老秀才的窗户外头听他教人念书,就这么听了几耳朵,就能将那老秀才教的东西都背下来,要是他能跟着那老秀才念下去,这时候该已经早就中了秀才,说不定中举了呐。”
  在窗外外边听几遍就能将文章背出来,这可真是算有内才了,卢秀珍不禁有些惆怅,所谓英年早逝,大抵说的就是这种。
  “我大哥□□岁的时候就跟着旁边村里一个猎户进山了,十四岁那年用弓箭射到过一只麂子,背到江州城卖了一两多银子呐。”崔六丫回忆起崔大郎来,好像有说不完的话,声音凄沧里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骄傲,卢秀珍正听得入神,忽然小路旁边的树林里,有窸窸窣窣的声响。
  崔六丫停住了脚,卢秀珍也站定了身子。
  “难道是那只小鹿?”崔六丫有些好奇:“它怎么知道是咱们过来了?”
  窸窸窣窣的声音更近了些,姑嫂两人有些好奇的朝树林里打量,满心以为会看到那浅褐色带点金光的小可爱出现。
  有一个东西出现了,只不过出乎她们的意料,不是那可爱的小鹿,而是一个黑色的团子。
  眨眨眼,似乎迎风就长一般,那黑色的团子瞬间就站了起来,唬得两人朝后边倒退了一步,吃惊的瞪着那个络腮胡子:“你是谁?”
  胡三七不好意思的挠了挠脑袋,他都是以最温柔的方式出现了,没想到还是吓了面前两个姑娘一跳,他嘿嘿的笑了笑:“二位,兰先生托我过来一趟。”
  “兰先生!”卢秀珍与崔六丫迅速交换了一个眼神,果然那是个诚信君子。
  “怎么了?”胡三七有些奇怪,这两个小姑娘又不是不认识兰先生,干嘛这样一副神色?
  “啊,没怎么,我们只是觉得有些吃惊,兰先生竟然派手下来找我们了。”卢秀珍冲胡三七笑了笑:“这位大叔可是给我们捎信来的?兰先生替我们寻到了上好的种谷了吗?”
  “捎信?”胡三七有些生气的将背上那一团东西卸了下来,朝着地上一摔:“岂止是捎信,他要我捎了这些种谷过来!哎哎,你们怎么能说我是他手下呢,我叫他老兰,他叫我老胡,这是对手下的称呼么?”
  胡三七与兰如青共事已有多年,可是和他们共事的人见着兰如青都恭恭敬敬的喊上一句兰先生,见了他,都称“胡护卫”,胡三七很是不服,总觉得先生这个尊称可比护卫好听多了,特别是面前的两个小姑娘竟然将他看作兰如青的手下,他更是有些生气了。
  面前这紫棠脸色汉子一副生气的模样,让卢秀珍瞧着有些觉得好笑,分明就是三四十岁的人了,可神态宛若一个孩童。她朝胡三七福了下身:“这位大叔,真是对不住,我们妄加猜测了你的身份,请问该如何称呼?”
  “你们叫我胡先生。”胡三七摸了下络腮胡子,十分得意。
  “原来是胡先生。”卢秀珍笑着喊了胡三七一句,胡三七听了心里头美滋滋的,指着那个袋子道:“这是老兰给你们寻来的上好种谷,他特地叮嘱你们,别去江州城买。”
  别去江州城买?卢秀珍敏感的看了胡三七一眼:“胡先生,可是那粮肆在种谷里掺了假货?”
  胡三七挠了挠脑袋,有些懵懂:“我也不清楚哇,或许他是怕你们花钱吧,这袋子种谷足够你们家种了。”
  “替我谢谢兰先生,我们家一定会用心种好田地的!”卢秀珍冲着胡三七甜甜一笑:“胡先生,那看起来你很得那兰先生信赖吧?能不能替我向兰先生求个举荐,让我小姑子在府中寻一份事情做?她的厨艺很不错,保准你主家吃了会赞不绝口。”
  胡三七被卢秀珍一通话说得全身都飘飘然起来,他嘿嘿的笑道:“这不过是件小事罢了,你且等着,我去与老兰说说,保准能让你小姑子进府当差!”
  第47章 胡三七(二)
  春阳和暖的照在大地上,矮墙旁边的几株花树开得正好,树底下有零星的花瓣飞扬,起起落落的一片柔雾。
  除了落花,树底下还有几个人,正围着一个袋子议论着,声音里透着兴奋。
  “大嫂,快看看那些种谷,拿了和咱们家的比一比看看,哪种会好一些?”崔五郎瞪大了眼睛,好奇的打量着,只想快些看看那些来自江南的种谷到底长成啥样。
  卢秀珍伸手将扎口的绳子解开,从里边掏出了一把种谷,几个脑袋一齐凑了过去。
  “这种谷好像比咱们家的粒子要大。”
  “嗯,这壳的颜色好像要更黄一些。”
  “大嫂,要是每棵稻谷的穗子都结出这么大的颗粒,那确实能多收点粮食哇。”崔三郎拿了一颗在手里摆弄了下,很是开心:“咱们赶紧将秧田给整出来,明后日就可以下种了。”
  “那也说不定哩,你不记得啦,早几年大伯家买回那些种谷来的时候,也说那些种谷好,粒大颗圆的,结果哩,洒下去不出秧,他们都说江南的种谷只能长在江南,在咱们北方是长不成的。”崔四郎摇了摇头:“咱们可还得掂量掂量。”
  卢秀珍抓住种谷揉了揉,稻谷两头尖尖的刺似乎扎进了手心。
  江南的种谷在北方长不出来?哪有这样的事情?或许因着气候,稻种不适合在北方种植,可也不至于连秧苗都长不出来啊。那年崔富足买的种谷,肯定是有问题的,是不是有人见不得他好,故意下了个套?又或许如那知府所说,自己不善打理?
  前世,卢秀珍大学的专业是园林艺术,可她却也还是选修了不少于农业相关的课程,也积累了不少这方面的知识,她曾经在学院网站上看到过一个小故事,古代的时候有两家发生了纠纷,一家为了报复,就偷偷的把另一家的种谷偷了出来放到饭甑上蒸了一小会儿,然后又把种谷还了回去。那些被蒸过的种谷从外表看起来没什么问题,可种了下去以后就都不会出秧了。
  崔富足那批种谷究竟是什么原因不出秧,这不是崔秀珍要考虑的事情,现在她最需要考虑的是该不该相信兰先生和他托人送来的这袋种谷。
  “这样吧,”卢秀珍想了想,抬起头来:“辛苦几位弟弟多挖一块育秧的地出来,咱们种两号种谷,等着出秧以后比较一下,哪种好就种哪种。”
  “大嫂说得对!”崔三郎眼睛一亮:“咱们可以两种都试试!”
  “是啊,怎么就没想出这法子来呢?”另外几个崔家兄弟都笑了起来:“大嫂,你放心,我们马上就去整秧田,更细的整理着,赶紧多放水!”
  育秧的田地与一般的稻田有些不同,一般的稻田,两犁两耙将地面平整些就差不多了,而育秧的地要求更细致,要土粒松疏适中,还要提前放水,保持湿度。故此农家一般都只整一块育秧的田,毕竟难得麻烦。
  “大嫂,我们也去帮忙吧。”崔六丫也站了起来,追着哥哥们走:“二哥,你走这么快作甚?等等我!”
  日头慢慢的朝中天走着,不一阵子光景,就已经挂在了山峦正上方,金色的阳光照射着大地,透明的光柱里有着细碎的尘屑在上下纷飞,落到湖泊的水面上,一点点的涟漪不断荡漾开来。
  湖畔之侧,绿柳纷飞,白衣胜雪,手拿书卷坐在碣石之上的公子双眼微微眯起,看着那朝自己快步走过来的汉子:“胡侍卫。”
  胡三七恭恭敬敬朝崔大郎行了一礼:“公子。”
  “你从青山坳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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