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多时,崔氏和婳珠被带了上来。
    母女二人上殿,若非事先知道她们是谁,沈婳音险些认不出来。
    被送到北辰殿前,崔氏母女已穿戴干净,只是那死人般的脸色令人瞧着揪心。外表最是能骗人,多少年来婳珠不就是靠着一副柔弱外表在镇北侯府横着走吗?
    大牢里关了半个月,崔氏一脸麻木畏缩,婳珠眼里却全是怨毒。沈婳音垂下眼,多看一眼那怨毒都会觉得不适。
    再瞧沈延,他脸色铁青,看向她们母子的目光如刀锋薄刃。
    沈婳音抖了抖手中的供词,问:“周大丫,你这里面,是不是缺了什么?”
    大丫姓周,这是崔氏供词中所书。
    周大丫眸中的狠意一闪而过,哑着嗓子开口:“我叫沈婳珠。”
    镇北侯道:“即刻起,你不叫这名字了。”
    “我叫了十二年的沈婳珠!”周大丫喊得歇斯底里。
    凉帝无言按了按额角跳动的青筋。这周大丫,到了北辰殿还敢跋扈,真不知从前做沈二姑娘时又是如何骄纵。
    这是沈延家里的烂摊子,凉帝一副不插手的样子,只翻自己的文书,耳朵却立得尖尖的,听沈老弟如何收拾。
    “你是谁,也配取我沈家姑娘的排字?”沈延不再像从前哄沈二姑娘那般满脸笑容,他的脸色阴沉得可怕,话音中再无半点温情。
    崔氏生怕女儿再惹事,悄悄撞了撞她,低声斥道:“你是我的孩儿!上面那是你主子!注意点!”
    周大丫死死咬着后槽牙,才忍住了把崔氏推搡到一边的冲动。崔氏不过就是个奶妈妈,是她亲娘又怎样,如今竟也踩到她头上来了!当初……当初不就是崔氏硬推着她,叫她去沈家做贵女吗!如今大祸临头了,倒显得她先自新了!
    沈婳音假装没看到周大丫的忍气吞声,念出一段崔氏的供词给她听,问:“郑夫人主动出面引开追兵,这段是不是遗漏了什么细节?”
    崔氏霍然色变,周大丫的身子也不由得一颤。
    沈婳音轻轻微笑:“你们是不是以为,当年我才四岁,所以什么都看不懂、什么都不记得?”
    沈延疑惑地看着沈婳音,却见她的明眸中透出毫不修饰的恨意。
    心脏被攥住的窒息感又一次袭来。
    那一年,他究竟都错过了些什么?
    崔氏不敢抬头,周大丫却不甘服软地硬撑住沈婳音的逼视。
    沈婳音笑出了声,笑得凄然。霜色衣裙衬着她原本清灵的面容,更多了几分萧瑟之意。
    “我母亲,洛京郑氏嫡支嫡女,最后落得被突厥人奸/杀的下场,拜谁所赐?”
    沈延猛然起身,脸色刷地惨白。
    “阿音,你……你说什么?”
    金属摩擦的细响磨过,寒光一闪,凉帝的织金广袖带出一道冷风,一柄长剑直指崔氏母女二人。
    沈延已经眼疾手快把沈婳音护到自己身后,就算心知凉帝是冲着崔氏母女去的,他还是本能地把沈婳音拉到了身后。
    天子一怒,满殿宫人伏地跪倒。
    沈婳音没料到凉帝的反应竟会如此剧烈。
    崔氏母女吓得缩成一团,跪着往后退了好几步,连声求饶,语不成句。
    凉帝喝问:“到底怎么回事?”
    崔氏慌得手足无措,抱着周大丫呜呜地哭起来。
    沈婳音望着横在自己身前的手臂,不知是该高兴还是该遗憾。倘若当年也有这样一只手臂护在母亲身前,或许每个人的人生都能留在原本的轨迹上运行。
    她这个父亲,就如《洛京还珠记》所写,在全洛京的艳羡中得了美人,却将此身投与军火与江山,最终辜负了美人。
    沈婳音抬手,缓缓按下沈延的手臂。
    “陛下,侯爷,她们若是敢说,半个月里足够说千百回,能活活扛到今日,可见打死也不敢交代的。”
    那年,燕云王增援的铁骑将至,突厥被逼突围,一支两万人的精锐小队走投无路,竟剑走险招,趁云州铁骑后方空虚,将后方防守线撕开一道口子,从腹地穿膛而过。
    这些军事上的细节,沈婳音是长大后才零星拼凑的,更详细的情况便接触不到了。
    据说,突厥军横冲直撞,即便败退,所过之处也如乌云压城。他们忙于奔命,没有粮草供给,便到镇子上抢掠,抢口粮果腹,也抢女人快活。
    她们与卫队冲散,只剩寥寥数名亲卫在外围苦撑。到了最后亲卫们断了音讯,她们便与众婢女们分开几路藏身,至少不至于被一网打尽。
    郑瑛榕抱着女儿,同崔氏、周大丫还有四个近身的婢女挤进倒塌的房屋缝隙里躲避。
    躲一躲,兴许能躲过去,等穷途末路的突厥人搜刮完这一带离开。
    她们躲了半宿,又藏了一整个白天,直到又一次暮色四临,吵嚷仍未停歇,甚至有几次能听见突厥兵从墙外路过的甲胄声。间或有女人的尖叫,哭喊中夹杂着不堪入耳的声音。
    成人一昼夜水米不进尚且熬不住,更何况还有四岁的孩子。四个婢女陆续出去找水和食物,都没有回来。
    天色越来越晚,远方传来狼嚎。
    在北疆,狼是仅次于突厥兵的可怖存在,它们昼伏夜出,群居作战,凶悍无匹。
    隔着墙体,能听到外面的突厥人加紧了速度,陆续赶在狼群袭击前撤离。但总有几个抢不过旁人的,不甘心两手空空地离去,还在焦躁地转悠翻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