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延又不傻,方才“昭王”的惊惶诡异至极,不给出一个周全的解释是不可能的,但是直接以灵魂互换解释也绝不能够。
    这种难题到了瑞王嘴里,缘由张口就编,什么四哥伤得不轻啦,什么阿音大夫用的药有副作用啦,什么常有白日幻觉的症状啦……
    总之就是把责任全推到了那个“不在场”的阿音大夫身上。
    阿音大夫嘴角抽抽,只好默默认下。
    既然瑞王说得那么有鼻子有眼,沙场归来的糙汉子沈延大约也就不做他想了吧。
    有时候沈婳音真觉着,如瑞王这般精明的人,倘若留在京中任职,早晚也会是个有作为的皇子。就譬如眼下,瑞王圆回了场子,功德圆满,便极有眼色地找个借口溜了,将空间留给了沈延与沈婳音。
    沈婳音其实说不清自己见没见过沈延这个生父。
    刚出生的时候,应该是被见过的吧?那时她还没有记忆,无从得知。在有记忆的时间里,对这个父亲是全无印象的。
    沈婳音曾推想过,父母二人在北疆六载,前几年应当战事不紧,以守为主,为燕云王稳住洛京免除突厥之患,夫妻常常团聚,所以母亲才有机会有孕,生下了她。
    最后的两年,应该正是燕云王南下亲征之时,突厥人乘虚而下,有意使新朝腹背受敌,突厥与父亲的军队硬碰硬地打得不可开交,父亲将妻女藏在安全的村子里,自己日夜守在前线,越来越抽不出空回“家”。
    而那两年,正是沈婳音渐渐有了些许记忆的阶段。
    及至第六年上,沈延这边已拼出了兵力防御极限,眼看就要被突厥人吞下,燕云王及时攻下了南方要塞,急流勇退,剑指北疆,力挽狂澜。
    以大局看,这番配合当得起一句“天衣无缝”。
    只不过,突厥人在撤军前,以暂时的胜利者的姿态狂欢,肆意妄为,爆发了一场极短暂又极具破坏力的兵乱。一场边境的兵乱对偌大新朝来说算不得什么,只是大获全胜前的一点可以忽略的小损失。
    在这点于天下而言的“小损失”里,折了一些兵将,死了一些妇孺,陨落了一颗洛京明珠。
    瑞王给了沈婳音叙旧的机会,可是沈婳音却不能肆意妄言,因为她此刻还是“昭王”,该是那个跟在沈侯身边数年的年轻皇子才对。
    好在沈延不是个闷声寡语的性子,见昭王殿下没有主动开口,便熟稔地率先打破了沉默:“殿下从前最是头脑清醒、夜中无梦,如今这是怎么弄的,竟白日里产生幻觉,圣人知道吗,请御医看过了没有?”
    看样子对瑞王那番胡诌深信不疑。
    他的声音铿锵有力,却不强硬,浑厚又有些低沉,自带一股旺盛的精气神儿。这样的声线若在阵前发号施令,很容易就可以想见那一呼百应的气势。
    医理方面,沈婳音若真想胡编什么,只比瑞王更头头是道。她强压下翻涌的情绪,沉声道:“本王身上除了此次刀伤,还有在北疆所中箭毒。阿音用药有数,本王业已大好,沈叔不必挂怀。”
    本以为沈延只是官样文章地关心两句,没想到他还不肯罢休,又道:“殿下信重沈某府上这个养女,自然是好,可殿下的身子是大事,谨慎些总是没错的。”
    说话说三分,弦外之音便是劝楚欢货比三家,不要只偏信一人所诊。
    一般的人见“昭王”宠信谁,顺着夸赞几句也就过去了,沈延却逆着劝,言辞恳切,眼中的关爱之意纯属真情流露,就如关爱自己亲生的儿子一般。
    毕竟是父女,容貌上的相似自不必说,沈婳音一见着他便不觉得排斥,等到听闻他便是镇北侯沈延,那种对于至亲的天然亲近之感更是不请自来。这下见沈延如此诚心诚意地关心“他”,心下就像有什么尘封已久的东西被拨开了……
    沈延的劝告虽是得罪医女阿音的,可那份拳拳之心却不折不扣地扑面而来,令沈婳音新奇回味。
    这般语气,这般眼神,这般感情,就是传说中的……父爱么?
    与师父的教导不同,与师兄们的爱护不同,与栾师姐的疼爱不同,与月麟、红药的忠心也不同……
    奇异,滚烫。
    那种萍水相逢一般的陌生感倏地散了大半,沈婳音忽然留意到,他大约是已近半百的年纪了啊。
    许是由于身强体健,一双眼睛炯然有神,可是边塞的风沙何等摧人,沈婳音是亲身经历过的。她每日只需在屋檐下坐诊,风吹不着日晒不着,尚且被/干燥的气候影响了皮肤,更遑论沈延风吹日晒,间或餐风饮露,一张脸便不像洛京人保养得那般细腻精心,偏黑,又粗糙。若不看他那头还算乌黑的发,这张脸只怕比圣人还显老些。
    她的童年,他的青春,都彼此错过了。
    再相见时,一个没有了童真,一个磨平了意气。
    “殿下?”
    与方才同款的懵逼又出现在了镇北侯沈延的脸上。
    “又……犯毛病了吗?”
    他指的是瑞王那番胡诌。
    沈婳音回过神,惊觉自己脸颊冰凉一片,抬手一摸,湿漉漉的。
    原本她早已习惯了互穿,连面圣都没出过纰漏,在昭王的母妃面前也不曾暴露身份,在谢鸣面前那么多次也从未被怀疑过,可是今日,就在她对互穿轻车熟路的时候,在生父沈延的面前,她居然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