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荣忽已衰,夏叶换初秀。
    万仙山,清平居,小撰独自一人提着食盒轻轻叩响了房门。
    “夫人。”
    片刻之后,房门无风自开。
    小撰低眉顺眼地将东西呈了进去,一一摆好在桌上,很快,又低眉顺眼地退了出去。从始至终没敢朝内室多瞧一眼。
    出了院子,小撰整个人方才彻底松懈下来。身后篁竹清雅,曲径通幽,他回望了一瞬,忍不住叹息。
    “……这位‘少夫人’来了可有叁年多了吧?整日窝在房里连门都不出,真不晓得是个什么性子。”
    灶房内,众人见小撰提着空盒回来,忍不住凑在一起议论纷纷。
    “……嘿,什么少夫人,若叫那边听见了,小心拔了你的舌头!”
    一人暗暗指了指北面,似真似假地告诫道:“大少爷继任,那位生了家主长子,又是高门贵女明媒正娶来的,说话且都放仔细些!咱们这儿如今可只有一位正经夫人。”
    “……也是,只怪她命不好。来时正赶上先家主仙逝,办不得喜事,没过多久西边魔域就起了战乱。虽与二爷结了契,倒也没见二爷多在意她。这不,打了叁年的仗,连一封书信都没寄回来。”
    “……她不是合欢宗弟子吗?还不如一走了之,何必在这里苦等。依我看,她对二爷也算不得真心,只是贪恋世家富贵罢了!”
    众人哄笑。
    小撰倚在门边,默默听了他们半晌的八卦,终于忍不住开口辩驳道:“你们知道什么!她既与二爷结了契,又有先家主的认可,那就是左家名正言顺的二夫人。西边战事一直吃紧,如今好不容易才停战,二爷不寄书信怎么了?若家主亲去,怕也没功夫顾上这些……”
    “呦,看把你小子急的。”一人阴阳怪气道:“你不就给她送个饭吗,她许了你什么好处?你小子来这儿满打满算才叁年,少不懂装懂了!我可告诉你,当年家主临终前就因为这女人,逼着二爷赌咒发誓……”
    “发什么誓?”闻言,众人好奇难耐地追问道。
    话已出口,那人这才发觉不妥,只得压低声音道:“我爹在先家主身边伺候了大半辈子,他说,家主早知晓这女子心怀不轨,却又不能随意处置了她,便让二爷跪在祖宗牌位前起誓——若有朝一日,发现这女子对左家有异心,定要亲手取了她性命。”
    “啊!”众人顷刻哗然,怎么也没想到会是这样狠绝的誓言。阿撰在一旁听见,只觉得浑身冰寒透骨。
    怎么可能……
    无论如何,他们是道侣啊!二爷怎么能发这样的毒誓?
    “这么说来,她还真是个祸害。”世家阴私颇多,众人不由咋舌道:“难怪留她到现在,她便是想走,怕也不能走了。”
    *
    二爷即将凯旋,府内提早半月便开始布置,处处弥漫着喜气的氛围。
    阿撰又去了清平居。可是这一回放下饭菜后,他并没有立刻离去,因为他听见了从内室传来的幽幽琴声。
    事实上,那琴声并不精妙,只能算勉强入耳,与大夫人的妙音诀相比更是有天壤之别。可阿撰却听入了神。
    一曲毕,意犹未尽。
    “……多谢你。”半晌,内室传来这一句。
    阿撰一怔,这是他第一次听见这道轻灵的嗓音。叁年来的每一日,这位夫人从未同他说过一句话。
    他的目光越过层层珠帘,透过点点烛光,想要看清内室那人,可惜只隐约瞧见一抹略显暗淡的嫣红色裙边。
    “夫人何故谢我?”他鼓足勇气道:“在下只是按吩咐送些饭菜来罢了。”
    旁人都笑他领了份没用的差事,讨不得主人家欢心,可他却毫不在乎。因为他知晓自己是欢喜的。
    女子回道:“你说得有理,那么便当我是谢你方才赏耳一听罢。”
    阿撰踌躇片刻,问道:“……很好听,这是什么曲子?”
    “你们修仙者自然不晓得,这是人界的曲子,也不是什么大家所做。我已许久不弹了,今日捡起果然十分生疏。”
    女子这样答,阿撰觉得十分怪异,她不也是个修者吗?
    天色愈深,他该走了。阿撰期盼她能问一问他的名字,只听那女子转而道:“外面悬了好些红绸灯笼,今日我还听见了爆竹声。烦劳告知,可是府里有什么喜事吗?”
    阿撰下意识点了点头,突然想起她不在自己面前,复又开口解释道:“是。二爷他……应当过几日便要返家了。”
    闻言,女子果然沉默了许久,久到阿撰以为她不会再接话了。
    好在最后,一切沉默都化为一声叹息:“他胜了吗?”
    “胜了。”阿撰坚定有力道:“是大胜。魔族败退千里,连暨横少主都被救出来了。可惜暨横少主腿伤难愈,今后修为怕是再难精进了。”
    听见这话,不知记起了什么往事,女子竟轻笑出声,悠悠道:“那他应当是很扬眉吐气了。”
    阿撰猜不透她的意味,想了又想回道:“此番除了万剑山,宗主们都坐镇不出,另派一人领兵前去。论战功,就连星机阁的闻公子也比二爷略逊一筹。”
    女子似乎不是很在意战况如何,只道:“多谢告知,我有些乏了。”
    这是无意再与他交谈下去了。
    阿撰低着头退到门边,临走前,他终究还是没能忍住,开口劝道:“夫人,昨日家主率众前去接迎二爷,您为何不去?家主为人和善,倘若求一求他,说不定……”
    “接与不接,有何分别?”女子冷冷打断他。
    “我只盼此生都不再见他。”
    *
    当夜,花颜未用晚膳,早早便梳洗上榻了。
    她的心乱得很。
    一局棋下到最后,往往比的便是谁更能沉住气。她在这里禁闭了叁年,原以为自己的心早就不动如山了,可到了最后时刻,还是不住地担忧。
    接下来每一步她都已经谋算好了,但世不如意十有八九,总有意料之外的可能。
    她的灵根虽已完好,可合欢宗修炼靠的是双修之法。这叁年来,她的灵力增长微乎其微,只刚刚迈入金丹期罢了。真要拼杀起来,恐怕左家随便一个弟子就能解决她,更遑论报仇后顺利出逃。
    所以,她眼下唯一的胜算,只在……
    想着想着,困意渐浓,她独自一人拥着锦被昏沉而睡。
    初秋时节,夜风微凉。
    约莫四更时分,花颜竟被窗外一阵寒风吹醒,她迷瞪瞪睁开眸子正要起身阖窗,却直直望见了榻边坐着的一道身影。
    今夜也不知怎的,外头风阵阵地刮个不停,周遭烛火都灭了,根本看不清那人的面容。她只着了寝衣,不禁瑟缩了一下,又轻轻咳了一声。
    榻边的男子没有说话,而是径直起身行至窗边阖上了窗扇。清亮的月光丝丝缕缕透进屋子,他立在那儿,身姿挺拔,像一柄未出鞘的剑,孤绝傲然。
    恍惚间,花颜觉得自己似乎又回到了初识左耀卿的那几年。很多个晚上,她睡后,他也是这样站在窗边望着明月,不知想些什么。
    这个男人,真是好手段。
    他将自己晾在这里,并不使人看管,因为料定了她根本逃不出万仙山。刚开始,她不停同他争执吵闹,甚至拿性命威胁他。可时间一长,她求死的心越淡,极度的愤怒过后就是铺天盖地席卷而来的,对未知命运的恐惧。
    再后来,他竟直接撂开手打仗去了,将所有不安都留给她一人。
    他关了她半个月,左誉死后,他又守孝叁月,去魔域前只来过一次,还被她泼了一身滚烫的茶水。当时仆人们躲在屋外,听花颜破口大骂,问候了左家祖宗十八代,人人噤若寒蝉。
    可是左耀卿并不怎么生气。那时他还没脱去孝衣,一身刺目的素白,冷冷听她用尽各种恶毒的词句诅咒自己的父亲和兄长,直到她彻底闹累了,瘫坐在榻上,才终于开口说了一句话。
    “你们合欢宗女人,果然都是些没有心的婊子。”
    花颜霎时睁大了眼睛,她气得直发抖,咬着牙道:“你以为你又有多高贵?我是婊子,可你还不是被我骗得团团转!”
    左耀卿轻轻笑了一声,抬步向她走去,一把将她扯下了榻。花颜跌坐在地,看着他一尘不染的衣摆,霎时悲从中来。
    左耀卿不是个好脾气的人,但对她,一贯耐心奇佳。他蹲下身,男人素白的领口被她泼上去的茶水染污,腰间长剑垂地,却无损他半分贵气。
    那个全心全意爱她的左耀卿终究被她亲手毁了,今后,他只会是左家的二公子。
    他凑近她的耳畔,语调微扬:“我说过的,如果你敢背叛我,我一定亲手杀了你。但我想了许久,发现这样太过便宜你了。”说着,他勾指撩起她一缕长发,嗓音缱绻又几近无情:“我是真的,很爱你这幅身子……”
    闻言,花颜扬手就要打他,却被他一把扣住了手腕,俯身压上。
    左耀卿并没将她抱上榻,就在地上,以一种极端屈辱的姿势要了她。明日他就要出征,今日就是故意来发泄欺辱她的。
    花颜自以为将欢爱之事看得很淡,自入了合欢宗起,从来都是你情我愿。和左耀卿在一起后,处处也都是以她的感受为先。她头一次知道,原来“被迫”和“不尊重”的欢爱是这样痛苦。
    她哑着嗓子哭了很久,左耀卿却一点都没有怜惜她。她骂他、咬她,甚至要用术法杀了他,可左耀卿浑不在意,他身上最不缺的就是灵器法宝,论及术法,他也比她高明得多。
    直到后来,他将她的双手束在床头,拉开她的双腿竟想入后穴,花颜彻底恼了,哭喊道:“左耀卿,你他妈连畜生都不如!我当年怎么会瞎了眼看上你……你比你兄长差远了!你一辈子也越不过他!”
    闻言,左耀卿立时停了身下的动作。花颜以为自己终于败了他的兴致,刚想略松一口气,却听男人在她背后幽幽道:“哦?是吗,听你这话倒与我大哥十分熟稔。”
    “难道你忘了不成?那日他初见我,便对我颇有兴趣。”花颜冷笑:“只可惜你为人气量太小,不然,我也不介意留下来侍候你们兄弟二人……啊!”
    下一瞬,他一把抓起她的长发,恶狠狠道:“你真是个贱人。我世家子弟皆清贵守礼、从不逾矩,何曾像你们合欢宗人秽乱纲常。”
    他没有抽身离开,而是更用力地占有她。花颜呜咽着,死死咬着唇,不肯发出任何呻吟声。她早该知道的,什么清贵守礼、从不逾矩,他们世家子弟一贯虚伪,不过都是群衣冠禽兽罢了。
    “你不是爱被男人上么,若再敢妄谈此事,我一定教你知道被轮奸的滋味。”
    ……
    “你又来做什么?”花颜冷冷道:“难不成在外面,没有女人替你疏解?”
    “你就是这样想我的!”
    屋内,烛火骤亮。左耀卿解了披风丢在一旁,大步向她走来,怒火难遏道:“前线收缴未完,我瞒着所有人不眠不休赶回来,你就和我说这些?!”
    男人现下风尘仆仆,眼底微红,浑身都沾满了浓重的血腥味,甚至有几分狼狈。在战场厮杀久了,再温和的人都会涌上压不住的戾气。
    “你还指望我同你说什么?”
    花颜忍住不去看他,强迫自己心硬血冷:“想来你很失望罢,将我晾在这里叁年,却能没如你所愿磨出幅柔顺性子来。何苦这般,倒不如同我解契,大家就此散了干净。”
    男人死死盯着她,半晌,却寻不着丝毫破绽。
    他被气得不轻,阴沉着面色道:“阿颜,你够狠。论狠心,我不及你的万一,可你也别错看了我!”
    他解下腰间的配剑甩在桌上,铿锵的声响砸得人心里发闷。
    “这山下法阵只有门内弟子能破,我现在就给你机会。杀了我,拿着这把剑你就能离开万仙山。”
    闻言,花颜的眸光不由得定在那把剑上——
    “杀了你?”她嗤笑道:“左耀卿,你明知道剑认两主却以你为先。我若真想杀你……”
    她抬起手握住剑柄,剑身嗡鸣着却始终无法出鞘。见状,左耀卿霎时面色惨白。
    他颤着声,缓缓道:“你与我,当真离心至此,连我的剑都不愿让你拔出了么……”
    “它是上品灵器,看起来比人还识相些呢。”
    花颜伸出右手手腕,只见那腕间原本灵动鲜艳的红丝,此刻已然缥缈欲断:“想来你的也是如此,所以你才急着连夜赶回来。”
    “左耀卿,解契吧,不要逼我强行断了它,这样你我都有性命之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