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紧抿着唇,话音里的温度已经冷却。
    秋芜感到周身的气氛变得压抑。
    她不知道自己到底高不高兴。如果高兴,又是为了什么?
    为了他愿意屈尊降贵,抽出半个多时辰的工夫,带她出来骑马而感恩戴德吗?
    她知道自己身份卑微,不敢对他有不切实际的期望。宫里有太多贵人,每一个都能轻易处罚她,过得好不好,都只是这些贵人们的一句话。
    刚才见到谢颐清,更让她明白了这个道理。
    她知道元穆安不喜欢谢颐清。
    可即使不喜欢,谢颐清也不必像其他宫女们一样卑躬屈膝,元穆安也不会像对待玩物一般,连她的喜怒哀乐也要横插一手。
    坐在他的身边与他一起俯瞰退守道边的谢颐清时,她的心里一点也不觉得高兴。
    她觉得那时的自己轻得像一根羽毛,飘飘忽忽,没有重量。
    越是意识到与他们之间的差距,她就越是清楚地明白自己的处境。
    她没有一颗攀爬向上的心。父母生她养她,也只是希望她能安安稳稳度过一辈子而已。
    她只想做个普通的平头百姓。
    为了长远的快活与惬意,还得像过去一样继续忍耐。
    “殿下多虑了,奴婢哪里会不高兴?实在是——殿下待奴婢太好,奴婢有些受宠若惊,不知如何是好了。”
    她说着,忐忑地微微侧过脸,冲他露出一抹笑容,抓在马鞍上的一只手也慢慢放开,轻轻按在他揽在自己腰上的手,用指尖摩挲两下。
    “殿下今日怎会想起带奴婢到这儿来?”
    元穆安感受到她的主动示好,心中的那点不快总算得到纾解。
    “这儿是行宫,没那么多规矩,我今日无事,便带你来走走。”他不太想把真实的缘由告诉她,只尽力当作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对他来说,也的确只是繁忙政务之间的些许调剂。
    “殿下想着奴婢,奴婢感激不尽。”
    秋芜答得恭敬,虽没有预想中欣喜得难以自抑的反应,到底也让元穆安得到回应。
    他低头与她脸贴着脸摩挲两下,放柔声音,问:“你平日看起来那么胆小,怎么现在骑马却这么快就不怕了?”
    过去参加秋狝的时候,他见过不少才学骑马的小娘子,胆大一些的,能让人牵着马,面不改色地走几圈,而胆小的,往往才上马就吓得浑身僵硬,不知所措。
    他本以为,以秋芜那么拘谨的性子,会怕得直往他怀里钻才是,没想到又料错了。
    秋芜觉得这人实在是一点也不明白她,不禁越发挺直身子,道:“奴婢平日也不胆小。”
    “你不胆小?”元穆安一点也不赞同她,催马儿忽然加速,颠得她身形不稳,一把抱住他的胳膊,连连后仰,窝进他的怀里,“那为何你平日连话也不说几句?像块小木头似的。”
    秋芜尝试着用双腿和腰背上的力量控制自己在马上的平衡,才觉得找到了些门道,听他这话,抿了抿唇,垂下眼帘,轻声道:“殿下,那是宫里的管事姑姑们从小教的规矩呀,在主子面前,只有听话的分,没有说话的分。”
    她入宫之前,是被父母兄长疼爱着长大的,性格活泼单纯,很会撒娇。入宫之后,在掖庭受姑姑们的调|教,一犯错便是罚跪、罚站、罚一餐饭。
    有时干了一天的活,饿得饥肠辘辘,因受罚而不能吃饭,只能眼睁睁看着其他人大口进食,她委屈得满眼是泪,却连哭的力气也没有,好像用力发出一点声音,就会晕厥过去。
    次数多了,她自然就学乖了。
    元穆安听她这样轻飘飘的一句话,不知怎的,就皱起了眉。
    她说得没错,在主子面前收敛性情,的确是奴婢们的本分。
    在东宫,没哪个宫女或太监敢在他面前放肆。
    他也不知自己怎么会觉得一个小宫女该多说些话,也许是因为这个宫女与他有十分亲密的关系,所以在他的潜意识里,她和其他宫女、太监都不一样吧。
    他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便随口问了句别的:“我记得你八岁就入宫了,是不是?如今家里可还有什么人?”
    除夕过后,他曾让人查过秋芜的履历,知晓她是罪人之后,幼时长在黔州,确定她与他那两个兄长没有干系后,就没再放在心上。
    “殿下好记性,奴婢的确八岁就入宫了。家中父母双亡,兄长也早与家人失散,已没什么人了。”秋芜轻声回答,看上去没有伤心黯然之色。
    元穆安一阵沉默。
    他从小与父母兄弟的关系都不亲近,又很早就去了军中,实在不清楚一般人家到底是什么样的。
    料想提起亡父亡母,应当伤怀不已,可秋芜看起来一切如常,他便猜,她兴许也和他一样,与家人关系疏远。
    想来十分说得通,若不是感情淡薄,谁家父母会舍得将才八岁的女儿送去那么遥远的地方?
    连说了一会儿话,他感到意兴阑珊,索性不再出声,只带着她继续在草场上骑马小跑。
    他们背倚山丘,面朝郊野,感受着星空下微凉的秋风,难得有片刻静谧时光。
    ……
    另一边,永安殿中,元烨沉睡了大半个时辰,总算慢慢苏醒过来,神智回笼。
    他年纪虽小,却并非没喝过酒。平日在宴席上与众人同饮,从未觉得自己的酒量如此之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