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只好逼着自己分散注意力,去留意房间里的其它物品,将自己不该有的想法都摒弃掉。
    心乱少顷,尤良木随手拿起床头放着的那本《骆驼祥子》,这是他最喜欢的书,百看不厌。
    那时唐云乾每天临睡前都会看书,看些金融杂志和商业书籍之类的。至于尤良木嘛,这种五大三粗的人哪有什么文学素养,一看书就容易睡着,只好看些通俗易懂的故事书。
    唯独这本《骆驼祥子》,他可以看了又看。
    每晚,当他想陪着唐云乾看书时,就翻一翻这本书,极慢极慢地看上几页,等到唐云乾要睡觉了,他也放下书在床头,跟着睡觉。
    尤良木此时拿起这本书来,掀了掀,上面没有灰尘,明显还是当初他看的那本。
    他认得上面的痕迹,好几处折角都是自己当初留下来的,还有纸页发旧的泛黄程度,熟悉得很。
    这本书,好像从那时起,就一直放在这里,没被动过。
    记得当时,唐云乾得知他最喜欢这本书,将之翻来覆去读上过几十遍,还一度有些惊讶。
    “为什么喜欢?”男人瞧着尤良木手里被翻得快烂的书,笑笑。
    “因为……”尤良木无论喜欢一个人还是喜欢一本书,表露的时候都会忍不住从眼睛里溢出些光点,“因为,写得很好啊。”
    唐云乾没从这个庸俗的男人身上窥见半点书卷气,仿佛“尤良木”这三个字生来便不与文学气息沾边,听他说一本书写得好,也不知他那评判标准是什么,就好比只是在说……
    这块红烧肉炖得不错。
    虽然心里有些好笑,但也好奇,他就问:“怎么个好法?”
    “呃,说不出来......”尤良木为自己的粗鄙与浅陋而羞愧。
    果然,他不像唐云乾那样聪明,总能精准地概括事物内容,他还是不善于形容或表达自己。
    在唐云乾探究的目光之下,这个笨拙的男人只能硬着头皮,相当粗浅地说,“就是觉得……唉,很有同感。”
    十五岁那年,尚年少的尤良木就看过了《骆驼祥子》这部书。他觉着,写得真是好哇,文字娓娓道来,然后在平淡中将人淹没,悄无声息地把所有的希望都蚕食掉。
    他本以为,那样勤劳又热爱生活的祥子会有一个好结局,可看到最后,他才失望地发现不是。
    老舍先生把现实照进了结局,让祥子变成了一个被压平的轱辘。
    这本书是没胡子的老舍先生写的,他那时却总记成是一字胡的鲁迅先生写的,可能是因为这故事读起来太血淋淋了些,带着点“碰壁把鼻子碰扁了”的黑暗。
    至于为什么喜欢这部书,男人温温吞吞地告诉唐云乾,“大概啊,是因为……我喜欢书里前面部分的祥子,倒也不只是说,能在他身上找到多少共鸣,就是……哎,而是我、我挺想成为那样的人啦……”
    “什么样的?”
    “很苦,但不怕苦,然后……每天每天,都为了……‘希望’?可以这么说吗?”
    尤良木觉得自己这样的人,没有足够的底气说这个词。
    他想上高中,想读大学,一度想成为全镇的希望。祥子在破旧的街上拉车,他就在漏雨的课室里学习,然后看过的每本书、每张卷子,就是像祥子拉过的每一趟车。
    他想成为祥子最初的模样,但不想要祥子最后的结局。
    十五岁的尤良木曾侥幸地想过,现实虽然不像童话那么美好励志,但应该,也不会像《骆驼祥子》里写的那么残酷吧?
    哎,原来不是,现实就他娘的这么残酷,狠狠地扇了他一个大嘴巴子,然后告诉他要长记性——
    就算他尤良木再怎么努力,也比不上程恺投了个好胎,有个厉害的爹。他尤良木就输在不够格拼爹,因为他连爹都没有。
    唐云乾听到尤良木没读上高中的原因,稍稍感到意外,这是他从未料想过的有关这个男人的过去,竟比他想象中的要更加……
    衰。
    等到他反应过来时,自己的手已经放在了尤良木的脑袋上,轻柔地摸了两下,“那个人拿了你的名额去上学?”
    尤良木瘪嘴耷眉,无奈点头,“哎,都好多年前的事儿了......十年都有了。”
    有时旁听他人的惨事,会让人倍感新奇。唐云乾听了尤良木那些话,自然颇感怜惜,同时对于尤良木这个倒霉蛋又多了一分同情。
    虽说唐总阅历丰富,但也鲜少见到这种倒了八辈子霉的惨货,算是真拓宽了眼界。
    男人发自内心地可怜着尤良木,就好比安抚一只很衰的狗,反复温柔地摸着尤良木的头。
    他正想说两句安慰的话,尤良木却自个儿给自个儿打气,猛拍几下松软的棉被,话语里有种自我疏通的豁达,“嗐,跟高中就这么失之交臂了,失之交臂......这成语用得好吧?哈,唉......不过,可能这也是命吧。”
    “……”
    “乾哥,我信命的。”
    “……”
    同时,尤良木也强行乐观,用那点儿不中用的阿甘精神来日日提醒自己——
    亡羊补牢,为时不晚,虽然以前的路走不好,但以后能走好就行。
    只是吧,他也没想到,这路……后来也没走好。
    唐云乾难得对尤良木以前的事生了兴趣,就继续问他,“你说的那个,偷了你人生的小混混,他现在怎么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