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171)

  另一个穿着春裙薄袄的女子则嘲笑道:莫不是你在那一席没有位置?别人都是粱安侯府旧部,打小跟着韩丞相的家奴家将,心腹中的心腹,你这样儿从南边招安投靠来的匪贼,能在这样的大宴上捞个末席陪坐就偷着笑吧,要不然,你把脐下三寸那玩意儿割了,来我师父门下投靠?我们这儿不论身份门第,进门就是嫡亲的姐妹,这位置啊给你坐。
  她说着就将身边的椅子拖出来两分,青葱似的小手在座椅上轻轻拍了两下,发出娇媚的笑声。
  对于这方的小将而言,心中痛处被戳中,来自妇人的嘲笑又最为致命。
  你们有什么可神气的?不就是仗着小菩萨给的庇护?你怕是不知道吧?你那未婚的夫婿在莽山坏了事,只怕要被小菩萨清理门户。没了周郎给你们做靠山,我倒是很想知道,你们这帮娇滴滴的小娘们还能跳到几时!小将冷笑。
  谢青鹤不禁失笑,问韩琳:韩丞相治军严谨,上情下达渠道通畅,也是独一份。
  韩琳被讽刺得老脸一红,侧身训斥身边的侍从:那边信口胡沁的是什么人?还不快押下去!马上叫韩珲来给大先生请罪!
  谢青鹤也帮着伏传护短,问道:那边是大郎的未婚妻子么?快请过来。
  伏传也对身边侍从点点头,吩咐道:去把虞姑娘请来。
  两边侍从都是飞奔,这时候东园里的宾客们才发现月牙门前站了不少人,韩丞相与伏先生居然都在其中,最扎眼的却是一个极其陌生的年轻男子,身形英伟颀长,玉容冷峻,远看就似一尊玉人,居然把颜色极好的小菩萨都压了下去,使人一眼望去,再不见众生。
  瓦郎,那就是瓦郎。
  这样风度男子,为何竟叫瓦郎?合该叫玉郎,仙郎。
  听说是伏先生的师兄。周郎一直管小菩萨叫小师父,这位就是大师父了吧?
  我怎么瞧着脸嫩年轻些呢?是不是比小菩萨小两三岁?还是神仙中人,本就长得年轻。
  纷纷议论中,三娘与陈老太也得了消息,前来拜见。
  不必多礼。谢青鹤将三娘与陈老太视为门下弟子,并不避讳受礼。只是伏传对三娘深为依恋,谢青鹤依着小师弟的情意,对三娘和陈老太也多了三分礼遇,这些年辛苦您二位照顾他。
  三娘负责照顾伏传的衣食起居,陈老太偌大年纪还帮着伏传在战场拼杀,都是要承情的。
  见面客气几句,三娘眼眶还有些红,显然也已经知道富安县的事了。
  只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三娘和陈老太都没有提及大郎。陈老太拉着二郎嘘寒问暖,二郎在一边跟奶奶说这六年的经历。三娘看着谢青鹤的模样也有些不可思议:大师父(长)这样才对。
  在桃树下吵架的小将很快就被押了下去,大郎的未婚妻虞姑娘也被请了过来。
  这位虞姑娘长相不算很出众,气质落落大方,见面先施礼问候:拜见先生们。拜见韩丞相。她分不清楚谢青鹤的身份,只能含糊其辞,又看了三娘一眼,三孃孃。
  谢青鹤对虞姑娘说道:外界传闻并不可信。大郎与我和草郎相识于微时,尽心竭力服侍草郎多年,是我与草郎的大弟子。他纵然行差踏错德行上有了瑕疵,做师长的管他教他不会放逐他。莫说今日没有将他处死的打算,就算处死了他,他也是我与草郎门下弟子。你不必担心。
  虞姑娘正要点头,跟着她过来的薄袄女子问道:我等姐妹自然不担心周郎的前程。只是请问大先生,今日饮宴接风,为何将我门下姐妹都请了来,独独不给我师父王娘娘下帖子?是何道理?
  谢青鹤抬头看她,问道:这位姑娘是?
  我高姓宇文,大名彪丽。是王娘娘座下弟子。这女子骄傲地说。
  她这样张狂的模样,周围许多人都不大乐意,伏传尤其不高兴。
  三娘正要训斥她,就听见谢青鹤含笑说道:帖子是韩丞相发的,我也刚进门。不过,以我想来,或许是我与尊师没什么交情,今日既然替我接风,不请尊师是怕麻烦了她老人家?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愣住了。
  富安县之事爆发之后,王寡妇失势已成必然。
  韩琳与王寡妇之间不和已久,他给谢青鹤接风,把王寡妇的徒弟们都请来了,故意不给王寡妇发帖子,看上去是他小肚鸡肠、故意恶心王寡妇,其实,他这么做是想保全王寡妇遗留下来的势力。
  韩琳与王寡妇之争也是内部矛盾,只要韩琳与伏传仍旧结盟,王寡妇的力量就是助力。
  王寡妇失势倒霉,韩琳拍手称快。至于王寡妇身后的弟子们,韩琳也不介意替伏传收拢招揽下来若是伏传不想招揽,他也可以主动笑纳。
  万万没有想到的是,王寡妇有个愣头青徒弟跳了出来,非要挑明了问,到底怎么回事。
  谢青鹤的回答就更绝了。
  跟你师父不熟。
  宇文彪丽看看伏传,再看看三娘和陈老太,正呆滞的时候,二郎解释说:王孃只与小师父见过几面,功夫都是我阿娘教的。大师父那时候天天都在静室修行,是真的没有见过王孃。
  你与我师父没有交情,为何要请我来?宇文彪丽怒道。
  谢青鹤已经明示帖子不是他发的,与他无关。
  韩琳含笑道:宇文姑娘,你与虞姑娘是同门姊妹,这帖子自然要发给你。
  宇文彪丽霍地转身,紧盯着虞雁书:你这就姓周了?
  旁边马上就有几个年长妇人过来,拉拉扯扯地劝说宇文彪丽:今日来赴宴是娘娘的吩咐,她老人家叫雁书带着咱们来的。你可不要胡说八道啊。
  伏传看得厌恶至极,吩咐道:明日请王孃到我家中说话。又明确告知宇文彪丽,你若不想吃宴席,这就回家去。好好学一学什么叫礼数。平时他还挺喜欢宇文彪丽大方爽朗的性子,偶尔在他面前快人快语,他也不觉得如何冒犯,女孩儿家不都是这样的么?
  今天宇文彪丽蹦出来冲着谢青鹤质问了几句,伏传就觉得她特别无礼讨厌。
  大师兄,先入席吧。都是小事,不必介怀。伏传直接将几个人隔绝在外,请谢青鹤进门。
  谢青鹤在他伸来的胳膊上轻轻拍了一下。
  伏传有些意外,还是不动声色地看了三娘一眼。
  三娘正要与二郎说话,冷不丁接到伏传的暗示,连忙说道:小姑娘家脾气大,我去看看。把二郎又还给陈老太,匆匆忙忙跟着宇文彪丽一起出去。
  正席安排在廊厅之中,伏传很自然往后让了一步,坐在谢青鹤身侧。
  如韩琳、陈老太、二郎等熟悉他二人的旧人,对此都见惯不怪。
  偏偏厅中还有许多不熟悉谢青鹤的陪客,看着小菩萨陪着一个颜色鲜丽的年轻男子进来,居然让那人坐了主席,自己侧面相陪,明知道那人就是传说中的瓦郎,还是忍不住与身边人低声议论。
  叙礼落座之后,韩琳试图让丞相府的家臣一一前来拜见。
  谢青鹤笑道:难得回来吃一顿饭,不要弄那么多礼数,待会儿叫人觉得我多事,只管厌恶我。咱们这一席都是旧交故友,吃上一顿饭,互诉别情也就是了。你看你弄这么大的场面不如就传话开席,咱们吃两杯酒说上几句话,车马劳顿也是真的累了,还要回去歇息。
  廊厅中建筑特殊,能将主席上的声音聚传四方,谢青鹤说几句话不费力就让所有人都听见了。
  原本就在悄悄议论他身份的众陪客更震惊了。
  来丞相府上吃接风宴,直接说开点开席,吃完了我要回家休息,你搞这么多事真的很烦。
  这是半点没给韩丞相面子啊。
  哪晓得韩琳居然也没生气,果然笑呵呵地吩咐开席,马上就有侍人鱼贯而入,捧上热菜。
  也有韩琳麾下脾气颇为暴躁的武将看不顺眼,小菩萨都没有这么无礼蛮横,你从哪里冒出来的毛头小子就敢高踞上位、肆意发令?只是韩琳早就摸准了自家部将的脾性,这几个脾气火爆的才刚有出面呛声的苗头,马上就被韩琳故意安排在附近的几个老友按了下去:来来来,吃菜喝酒
  热菜上了两盆,谢青鹤看着桌上菜色笑了笑,韩琳是真的很有心思,全是伏传爱吃的菜色。
  就是这种细节处让人觉得很暧昧,偏偏又挑不出任何错处。韩琳与伏传相处六年,只知道伏传的口味,不知道谢青鹤的口味很正常,布置接风宴时安排伏传爱吃的席面,那就更加没问题了。
  韩琳跟谢青鹤说这几年的艰辛,伏传与周家三口都出了大力,他提及伏传也很正常。
  被谢青鹤告诫过之后,韩琳倒也不敢故意把伏传往自己身边划拉,只是这些年许多事都是他与伏传商量着办的,在南郡如何剿贼、对抗地方世家,如何与京中周旋,如何进京逼粱安侯下野当着谢青鹤的面,总不能把伏传的功劳都给抹了吧?难免就得提,还得狠狠地夸,说得感念不已。
  不说韩琳身边几个心腹下属,陈老太和二郎听着眼眶都有些红。
  唯独谢青鹤与伏传不为所动,两人该吃吃,该喝喝,真打算吃完了饭就回家休息。
  这时候韩珲被捉了来,席前下拜:大哥,两位先生,都是我治军不严,方才纵容下属胡乱传话。往外递话的几个部将我都审出来了,个个痛打八十大板,以儆效尤我也知错了,请兄长与先生们责罚。
  韩琳放下酒杯,训斥道:你做的好事岂止这一件?富安县之事,你自己与大先生说清楚!
  韩珲低垂下脑袋,瓮声瓮气地认罪:此事都该我来负责。当初周郎来寻我为匪首说情,我就不该冲着他的身份颜面,对他忍让屈服,命令麾下部卒按兵不动,以至于富安县失守,守城士卒死伤数百人之多更有无辜百姓惨遭匪贼杀戮
  这就不是来认罪的,而是为了替他自己和韩琳,当众脱罪。
  若是闭上门商讨此事,谢青鹤责怪韩琳以尊长的身份,没能及早阻止双方争执,导致让事态恶劣到发生富安县惨事韩琳无法自辩也无法推卸责任。
  然而,这是在众目睽睽之下。
  世人论迹不论心,法理公义就是法理公义,没有可置喙商榷的余地,也不可能去讲究前因后果。
  若谢青鹤想要为了富安县之事怪罪韩珲,就得先把罪魁祸首大郎处置了。若是连韩珲都没理由处置,还怎么绕过韩珲去责怪韩琳?
  韩琳没想到的是,谢青鹤压根儿也没想过怪罪他。
  我不受你的礼,你有事也不必向我交代。谢青鹤跟韩珲切割了关系,又对韩琳说,我的徒弟我自己教,你的弟弟,你的部属,也是你自己教。我早年就专心修行不问世事,此后我依然不问世事只管修行,你与我小师弟有什么交情往来,仍是和从前一样,不必多问我如何想法。
  谢青鹤话音刚落,韩琳与韩珲都没做出反应,伏传突然站了起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伏传身上。
  打从你大兄奉旨驻军南郡以来,最常说的一句话就是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为将者统御万千,摧城拔寨,守土安邦,若为疆土百姓,虽君命也可不受。你倒是挺大的出息,周承庭一无上谕二无军令,他不许你剿贼,你就眼睁睁地看着富安城陷,如此心志理智,你也配领兵守土?!
  伏传不客气地把韩珲喷了个狗血淋头,他在韩琳麾下深有威严,廊厅里大大小小老的小的将官听他骂人,全都缩着脖子暗暗咋舌,有人对韩珲深表同情,却也没人对伏传的训斥表示出不满。
  韩珲胆子比较肥,不敢招惹谢青鹤,却敢跟伏传顶嘴:伏先生,他虽没有圣旨军令,可他是您的弟子,又是阿姆的孙孙,我哪里敢得罪他呢?
  把陈老太气得够呛,骂道:我那日是白救了你一条命,倒叫你现在来说嘴!
  这屋子里在乱军之中被陈老太救过小命的也不在少数,听见陈老太骂人,明白事理的也都暗暗感慨,韩珲这话说得是有些忘恩负义。拿着昔日所受的恩惠说嘴,罪名全扣人家孙子头上。
  伏传居然提起衣摆,一脚踹在韩珲胸口,生生把他从廊厅踹到了花园中。
  只听见门外稀里哗啦一阵脆响,两桌席面都被飞出去的韩珲横着扫了个粉碎。
  伏传骂道:当面就敢撒谎,再敢狡辩一句,明日就卸了差使去北地放羊!
  韩珲飞出去就陷入了昏迷,门外接着他的武官们也搞不清楚到底伤得重不重,马上就有人把他抬下去找大夫。这一脚踹得屋内屋外所有人噤若寒蝉,都说韩琳与伏传有了矛盾、渐行渐远,今日伏传敢这么猛踹韩珲,只能说明他跟韩琳的关系依然铜墙铁壁,否则,哪里敢这么不把自己当外人?
  韩琳非但没有因为伏传的动怒生出嫌隙,反而连连安抚伏传,请他息怒入席。
  谢青鹤就看着他俩演戏。
  一顿饭吃到半下午,谢青鹤道乏要回家去,韩琳亲自将他二人送到门边,送上马车。
  谢青鹤仍是先扶伏传上了车,落后一步,与韩琳说:如今丞相不必随波逐流,不知是否还记得从前的打算?
  韩琳一愣。
  但凡于民有用,于国有益,只管去做。你我也是微时故友,赠马赠金之情,此生不忘。那些小把戏,就不要再使了。谢青鹤拍拍他的肩膀,转身上车。
  等谢青鹤与伏传的马车去得远了,韩琳才问身边侍从:跟着宇文彪丽的人呢?撤回来没有?
  侍从低声道:三娘子出去时,马上就传令把人撤回来了。
  韩琳冷笑道:阆泽莘这回怕是要弄巧成拙。瓦郎看样子是个护短的脾性,周承庭没过门的婆娘他都要护着,王寡妇那边是不好动手脚了。既然把人撤回来了,以后都不要再动。
  侍从只管点头:是。
  韩琳转身往回走,随口问道:韩珲伤得重么?
  侍从顿时变得轻声敛息:断了三根肋骨,伤了肺脉,大夫说起码得养半个月。
  韩琳冷笑一声:叫他好好养着吧。
  ※
  伏传住处距离韩府不远,也就隔着两条街,门幅较小,看上去并不起眼。
  马车在门前停下,进门之后,谢青鹤就发现里边是别有洞天,屋舍秩序井然,草木庭院按照方位幽然陈设,微风徐来,沁人心脾。二郎很没见识地在院中乱窜:这是我们的房子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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