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168)

  阆泽莘就感觉很难受了。
  他这边真情实感地说话求情,伏传居然转头去看谢青鹤,半点没把他的说辞放在眼里。
  小师父,我伯父是否入宫,从来只听您的意思,我今日来也是听您的吩咐,您说这事不好,伯父肯定是听您的阆泽莘还要再争取。
  这时候正是阆绘进一步筹谋布局迫韩琳下野的紧要关头,若是听伏传的话让阆绘辞官出京,不说朝中少了阆绘是怎么个情况,就是河阳党内部也要翻天。一旦离了阆绘,脾气火爆的萧明仁根本没人辖治得住,计划马上就要流产。
  最让阆泽莘想不通的是,前两日伏传的态度还很温和,甚至隐有支持河阳党的意思。
  如果没有伏传暧昧的默许,阆泽莘也不敢奔出来追问此事。
  怎么伏传突然就翻脸了呢?
  阆泽莘思来想去,认为唯一的变数,是突然出现的瓦郎。
  可瓦郎怎么会影响到朝中的局势呢?甚至影响了伏先生的立场?
  传说中,瓦郎对韩琳有救命之恩,与韩琳关系非常亲密。所以,瓦郎的存在影响了伏传,让伏传重新倒向了韩琳那一边?!那就太可怕了。
  阆泽莘对伏传的说辞根本没有一句真话。
  阆绘辞官不会影响他的话语权,就算离京,他照样是目前阆家嫡系中辈分最高、身份最高、修为最高的家老,什么阆绘回家就派一个不配合行事的继任来云云,就是阆泽莘威胁伏传的话术。
  谢青鹤对阆泽莘已经很不满了,说道:阆绘是阆家少数几个辈分高的修士,就算他辞官回家,也不会影响他在家中说话的份量。还是说,让他辞官回家,坏了你家在朝中的筹谋,他就不念旧情,也不知道恩义二字了?
  当然就是。个人恩义也得服从家族利益,一旦坏了阆家谋划,还有个屁的旧情恩义?
  只是想能这么想,做也能这么做,谢青鹤问了,阆泽莘就不能点头承认。
  你家伯父辞官离京之后,你家就不要再派人来了。有你在京中还不够么?谢青鹤直接说。
  阆泽莘彻底要崩了:大师父?
  谢青鹤知道伏传回京就要处置王寡妇的事,很可能会将王寡妇这一脉势力连根崛起。所以,这时候打发阆绘离京,只是为了平衡朝中的势力。
  但是,他这种来自寒江剑派的道德自制,根本无法被世俗权贵所理解。
  因为大郎在富安县害死了几百个守城士卒,伏先生就要把王寡妇一系彻底化整为零?
  这是疯了吗?
  既然根本无法让阆泽莘理解,事先透露也根本没有意义。
  谢青鹤想了想,不想再生出事端,说:这件事不必那么着急?他问的是伏传。
  伏传摇头。
  谢青鹤就不说话了。他不了解详情,当然要尊重小师弟的安排。
  你只管把我的话带给阆绘。你想不明白的事,他明白。他肯不肯具折辞官,不必你去劝说,他自己会有决断。伏传这些年跟阆绘打交道的机会,反而比接触阆泽莘时更多。
  阆泽莘不自觉地搓了搓自己的短须,还要再说话。
  伏传已经放下筷子,说:我说的哪一句话你听不懂?
  这一句话,威严极大。
  阆泽莘不敢再在他身边磨蹭,施礼辞别之后,垂头丧气地走了。
  伏传要他快马回京,他还真的牵了一匹马,快马加鞭飞驰而归。
  谢青鹤忍不住笑了笑。
  大师兄笑什么?伏传不解。
  我说的哪一句话你听不懂。谢青鹤重复了一遍,越想越觉得可爱。
  因为,伏传说这句话的神态口吻,实在是
  太肖似谢青鹤自己了。
  伏传更加费解了:这句话很好笑吗?大师兄不也会这么说话么?
  第132章
  伏传来接谢青鹤时非常仓促,只带着几个随从,一路快马疾行而至。
  这会儿把人接到了,回程时他就不再骑马,命随从随车护卫,自己则与谢青鹤一起坐车。
  二郎打小就羡慕街市上打马疾行的公子哥儿们,对两位师父小小年纪却热衷坐马车这事非常不理解,一路飞马回京,还有那么多随从跟着,那得多威风啊?
  他这点虚荣的小心思,谢青鹤和伏传都看出来了。
  反正伏传带来的马匹挺多,二郎如此跃跃欲试,谢青鹤就把他放去骑马。
  伏传带来的随从也是男女皆有,知道二郎也是伏传的徒弟之一,且是大郎的兄弟,周家失踪了多年的小少爷,对他都很客气热情。二郎跟着谢青鹤去莽山的时候还是个出身底层的穷小子,这会儿周家随着伏传一路平步青云,也成了京城极有权势身份的家族,二郎被这群侍从围着捧着哄着,很不习惯。
  看着二郎掩不住受宠若惊的虚荣与得意,谢青鹤放下车帘子,说:我这六年都在坐关。他独自在深山老林中修行生活,与禽兽为伍,与鸟雀对话,我也没有机会教他什么东西。
  昨日谢青鹤就说过二郎背着他狂奔六日去莽山的故事。伏传点头说:他对大师兄有恩。以后还要放在身边好好保全才是。这是想起大郎的前车之鉴了,只怕二郎也跟着迷失在繁华权势之中。
  谢青鹤拍了拍他的背心,聊做安慰:启程吧。
  原本赶车的是韩珲送来的卫士,今日换了伏传自己的随从来赶车,二人说话就更随便了。
  六年时间过去,中间发生了太多的事情。
  回京的路程漫长无聊,伏传就把这六年中的经历,一一说给谢青鹤听。
  相比起谢青鹤那闭眼睁开就过去六年的经历,伏传面临的局势复杂得多。从他去万象与韩琳结盟开始,涉及到的各方势力就有六七股,当初牛皮哄哄现在坟头长草的狠角色也有一大把。
  伏传与韩琳一路走来,也不是一帆风顺。
  当初在南郡被张氏叛贼偷袭时,为了保全韩琳,连陈老太都险些折在战阵中。
  从那以后,我就不许老太太去做有危险的差事。
  架不住她修行比三娘和大郎都顺利些,常说这事儿我去办顶多是受伤吐一口血,叫你们两个小的去做,不得死在当场,三娘争不过她,大郎也打不过她,只好让她去。
  后来进了京,局势好了许多,王孃王寡妇又带了许多人来投靠,人手上不像从前那么捉襟见肘。王寡妇有个出身官邸的女学生,冰雪聪明又擅谋划,与大郎处得很好。三娘与王寡妇都很看好,想要给大郎聘了做媳妇
  伏传才说了这么两句,又怕谢青鹤误解,解释说:大师兄,我不是说大郎在富安县所作所为情有可原。只是在俗世中生活得长久了,我渐渐地觉得,如大郎这样有家有业生活在世俗中的弟子,与咱们从前见过的师兄弟都不一样。
  这段经历对伏传而言也很特殊,这是他第一次脚踏实地地过上了世俗意义上的生活。
  寒江剑派的外门弟子多半都是亲缘断绝的孤儿,师兄弟之间只要守着门规度日,基本上不会产生道德行为上的冲突,且遇事都有师门裁决做主,根本不会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
  世俗中的生活就不一样了,如陈老太和三娘幼时受娘家教养,嫁入周家后才成为一家人,这就导致周家三代的道德修养与个人资质完全不一致,很多时候,三代之间的想法观点都无法调和。
  寒江剑派的小弟子可以理直气壮的倚靠大弟子,因为修行此事是一分耕耘一分收获,除了上官时宜与谢青鹤这样资质逆天的奇葩,多修行一年总是比后来者能力更强。轮到周家三代就不同了,陈老太出差受伤,大郎身为家中男丁,被赋予了顶门立户的职责,他就有保护祖母和母亲的责任。
  现实是陈老太修为更深,以老妇之身庇佑了成年的孙儿,大郎本就觉得非常理亏。
  王寡妇的出现缓解了陈老太和大郎之间的矛盾,大郎自然会从感情上偏向王寡妇。
  更何况,世俗之中,男女结合也是人生最重要的大事,不能成家,何谈立业?三娘与王寡妇想要撮合小辈,两家之间都有了聘娶的说法,大郎看在未婚妻的情分上,也得向着王寡妇几分。
  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搁在寒江剑派都是完全不成立的。寒江剑派不以血裔传承,压根儿就不看重结婚生子之事,反而因为结侣之事会影响修行,对此持不赞同的态度。门下想结婚还得提前给外门执事打报告,一旦沉迷俗世生活不能坚持修行,马上就会被放下山去镇上生活。
  伏传从前没想过山上山下的生活有什么不同。刚住进小院的时候,他看着三娘照顾着陈老太,大郎二郎帮忙做家务,一家人围坐吃饭,就觉得特别温馨幸福。
  直到今天,他回想起往事,才突然意识到想要一直维持世俗家庭的生活氛围,是要付出代价的。
  俗世之中,上至天家,下至平民百姓,都以血脉维系,姓氏传承。史稿记载,上古至善之国,一姓治世八百年,可见是家天下的极限了。你算一算自创派祖师至今,我们这一脉又有多少年了?谢青鹤问道。
  苗苗山居的小弟子都能回答这种问题,伏传随口给出答案:有说二万三千余年,也有说三万一千多年。世间史稿以我派知宝洞为根本,所谓有史以来,就是我派创立之初。
  谢青鹤摸摸他的脑袋,笑道:你在山上见过的一切,都是祖师们一代代吃着教训,慢慢推敲完善的结果。其他的不敢说,至少山上的传承生活最适合修行之人,代诸弟子了断了许多尘缘纷扰。人在俗世之中,好好地做个人就很艰难了,何况还要修心养性?勤恳修行?
  哪怕是在寒江剑派历代祖师之中,敢和谢青鹤一样选修人间道的,也是少之又少。
  二者之间,实在无法两全,太过艰难。
  那咱们将《大折不弯》修法广布世间,岂不是走错了方向?伏传想了想,是不是应该开宗立派,设立修行的门槛。若要求法者,须出家弃族,以宗门为家修行,摒弃俗世牵绊
  谢青鹤被他的认真逗笑了:你且等一等。难道你将《大折不弯》修法传出去,是想让所有人都悟道求真,登天成仙?
  这当然不可能。
  寒江剑派历代祖师也没有几个顺利飞升的,登真成仙只是个美好的传说罢了。
  不过是让人越加身强体健罢了。谢青鹤说。
  伏传想起那个漆黑的夜里,他与谢青鹤从粱安侯府溜了出来,在贫民街区里藏身躲避。
  那时候他看见了许许多多躺在地上的病弱百姓,因病痛缠身,夜里无法安寝,不得不发出微弱痛苦的叹息,饥饿得睡不着觉的小乞儿,半夜爬起来去喝冰冷的井水
  那时候他就决定留在那里。
  他向谢青鹤祈求了传承,决意将《大折不弯》修法传布出去,使人强身健体。
  最初的想法就是这么简单。只是经历得多了,得到的多了,人性中的贪婪不足作祟,难免想要更进一步,更好一点。伏传本身没有任何私欲,可他的想法还是太过挑战人性,不切实际。
  你生在师门,认为师门一切皆好,岂不知俗世之人生于血亲之家,也认为家中一切皆好?大郎受限于家中牵绊,你就不受师门牵绊了么?我赴京吞魔,你骡马市斩人,不都是受了师门牵绊影响?吞魔伤我自身,斩人坏你修行,都是有坏处的。谢青鹤开解他两句,就不要同情他人了,各人有各人的活法,登真成仙是一种活法,永堕红尘也是一种活法。
  伏传还要再说什么,谢青鹤从袖子里抠了抠,摸出来一枚阴阳鱼,说:你想一想吧。
  这枚阴阳鱼做工比较粗糙,是六年前住在京城小院儿时,谢青鹤为了给周家几口人说法,让三娘去附近的道观花法金请回来的一枚小挂件。谢青鹤别的东西不爱带着,阴阳鱼倒是随身备着一个。
  这世间许多使人想不通的事情,拿出阴阳鱼来看上一眼,慢慢地也就纾解开了。
  伏传从前就被谢青鹤赠了一枚阴阳鱼扣儿,比这个小东西精巧得多,就挂在他的慕鹤枪上。
  这会儿拿着这枚阴阳鱼,木刻的挂件,做工也不精致,还掉了些漆,看上去颇为陈旧。唯一让伏传觉得珍贵的是,这是大师兄的旧物,握在手心,似乎还能感觉到大师兄残留的体温。
  阴中一点阳,阳中一点阴。
  修者看待世界的心态与普通人就不一样。别的宗门教派喜欢对人说教,要么发愿拔救众生,要么立志教化万物,把不好的通通扭成好的,制定好规则让所有人都遵循修士不喜欢这么做。
  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何况,阴阳共生。有善才有恶,有好才有坏。
  纯然美丽善良没有一丝污秽的世界,根本就不存在,也不符合修者的世界观。
  伏传才有了些用力过猛的迹象,谢青鹤又给了他一枚阴阳鱼,提醒他不必太过绝对。修行本就不是唯一的出路。有人不慕神仙,甘愿永堕红尘,这又有什么不好的呢?
  世有阴阳才生万物。
  伏传将阴阳鱼悬在腰间,纳罕地想,这天地至理居然也是常想常新。
  ※
  马车在路上慢悠悠地走了三天,谢青鹤与伏传就窝在车上聊天说话,不知不觉就抵达了京城。
  伏传在京中是隐士身份,没有官职爵位。进城的时候,随从先趋马上前,向城门吏亮出一块刻着鹤影的令牌,城门吏连忙停了一切通检,将城门洞开,先把伏传的马车让了进去。
  谢青鹤掀起窗帘往外看了一眼,与离京时一样,百姓衣衫黯淡,面上无光,可见度日艰辛。
  六年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各方势力都忙着勾心斗角,底层开始的改变还没有显露出来。
  反过来说,稍微有些心气的修行者,要么去占山为王了,要么跟闫欢一样造反打县城去了,谁又肯老老实实地种田做手艺,巴巴地送进京城贩卖呢?
  二郎意气风发一马当先,终于也过了一把在京城街头打马横行的瘾!
  看着二郎踢踢踏踏往城里跑,伏传说:如今京城有提点司巡城,是不许闹事打马的。
  谢青鹤也不喜欢二郎这么骄狂,掀开车帘子想要阻止二郎,想了想,问道:若是犯戒如何惩处?可以赎刑么?所谓赎刑,就是交钱免去责罚。
  伏传摇头说:初犯本身罚得也不重,若是没有伤着人,也就是罚些银钱。
  谢青鹤就笑了笑,说:叫他交些银子吧。这一路上他被你那几个从人哄得要飞上天了。让二郎乖乖地去向提点司交罚银,他就知道,哪怕是伏先生的徒弟,也不能在京城横行霸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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