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131)

  伏传红着脸蹲在澡盆里,浸着温水,偷瞧着谢青鹤的表情,明显有些心猿意马。
  谢青鹤看得出他的期盼。
  期盼什么?
  亲热么?
  不是不喜欢这事么?谢青鹤隐隐有了一丝失算的错觉。
  然而,伏传对闺房秘事的忌惮也绝不是假的。谢青鹤不认为自己弄错了这一点。
  他在心中安慰自己,小师弟或许只是想亲昵一些。打小不得亲爱的孩子,喜欢被揉搓被抚摸,就像是小猫儿互相舔毛,不代表就有那方面的想法。
  总之,共浴是不可能的,谢青鹤也不打算给小师弟搓澡。
  借口衣裳被伏传的泪水打湿了不大舒服,谢青鹤径自出门,去了外边换衣裳。
  浴室里隔了好一会儿,才响起断断续续的水声。
  谢青鹤也松了口气。
  对付小师弟半点都不轻松,态度稍微有些不对,那孩子马上就会敏感地缩回去。
  往日云朝都会在屋内服侍,这会儿屋子里没有人,也不知道云朝躲去哪里了,谢青鹤只得自己去开了衣柜,找出干净衣裳更换。
  这感觉就是很奇妙。
  往日里屋子里显得清旷幽静,四处都很宽敞。
  明明各处摆设也没有更换改变,屋子里就多了一顶伏传摘下来的小冠,原本熟悉至极的静室突然就变得温馨丰盈起来,好像多了很多东西明明和从前是一样的。
  谢青鹤知道,这就是凡人所说的人气。
  人居砖木瓦砾之中,气与神和。屋舍为人遮风挡雨,人气则滋养房屋不至于衰朽。许多房舍宅邸,一旦没有人居住其中,哪怕常有人去洒扫修葺,依然会破败冷落,看上去腐旧不堪。
  谢青鹤的屋子自然不至于衰朽,只是他常年闲心养意,心境清旷,会影响宅气。
  如今,小师弟回来了。
  谢青鹤解开衣带,褪下衣裳时,摸到肩上那片湿漉漉的泪痕。
  他想起那片泪水刚刚落在肩上的温热触感。
  继而想起了刚才抱着伏传,任凭伏传在怀里哭泣的感觉。
  伏传的胸腔会呼吸喘气,浑身血脉也都会随着心跳突突跃动。那是个活人。在他怀里放声大哭,声带振动,胸腔共鸣,还紧贴在他的怀里,自然会有一种奇异的共振。
  谢青鹤许多年都不曾拥抱过谁了。
  与他肌肤相亲的,只有澄澈的清水与柔软丝滑的布料。
  如他这样的身份,没有人敢冒犯他,更不会有人与他拉拉扯扯。上一回与人真正接触,好像是五个月前?云朝弯腰服侍他穿鞋,他下榻时,足尖在云朝手臂上擦了一下。
  当然,伏传今日回来之后,一切都变了。
  他摸了小师弟的脑袋,摸了小师弟的脸颊,还亲了小师弟额头一下。
  也不太好。
  谢青鹤反省了一遍,将沾湿的衣裳放下。
  换好衣服之后,谢青鹤也没打算再进浴室,倒了杯冷茶静静心,打量屋内摆设。
  才说了跟伏传相好,伏传是绝不会接受住隔壁的。谢青鹤也早就做好了同居的心理准备。他就在考虑怎么给小师弟分地方。原本他一人居住的地方,突然挤进来另一个人。
  譬如这个坐榻,就得分给小师弟一半。
  那边的博古架,书柜,也得分给小师弟一半。
  书案倒是不大好分,若要再搬一张书案进来,又显得有些局促了。将两张书案并排放在一起么?这么布局倒也还行。只是,小师弟会不会觉得,跟我一起伏案,不大自在?
  将起居室和书房粗略分了一下,谢青鹤起身走到卧室,感觉头就更大了。
  他的静室偶尔会有待客的时候,本身就给客人留了一些空间,要分给伏传并不是很困难。卧室就彻底不一样了。卧室是个极其私密的空间,放的全都是他自己的东西。
  贴身的衣物,常用的熏香,饮茶的器皿连带着床头的斗柜,放的都是他爱翻的册子。
  伏传若是住进来了,寝衣裤衩子是不是要放进来?他常用的香脂面药是不是要放进来?还有他喜欢的把件儿,睡前的消遣,是不是都要搬进来?那不都得谢青鹤给他腾地儿么?
  与一个人同居,并不是单独抱个人回来那么简单。
  他有独属于自己的一方天地,想要接纳他,就得让出自己的空间,换他进来。
  谢青鹤想了想,走近卧室,开始一一收拾。
  他不知道伏传出门几年养成了多少习惯,至少,当初伏传住在隔壁时,卧房静室都塞了个满满当当。谢青鹤心里很清楚,依伏传的乖顺,只要谢青鹤肯跟他相好,他宁可什么都不要,光屁股进门。
  这事跟伏传是没法儿沟通的。
  所以,谢青鹤把屋子里所有东西都收进了随身空间,只在斗柜里放了两格换洗用的寝衣底裤。
  整个卧室基本上都被清空了。
  谢青鹤打算等伏传把东西都搬进来了,若还能给他剩些空间,他再把东西挑拣着放回来。
  大师兄。背后传来伏传的声音。
  谢青鹤回头一看,伏传已经洗浴出来了,穿着他的道袍,湿发挽成散髻。
  待会儿让人把你的行李先搬过来。平时惯用的物件不着急,慢慢搬。谢青鹤拉着他出门,在烹茶的火炉前坐下,将一条软毯子铺在他肩头,顺手摘下他的簪子,湿发瞬间垂落下来。
  伏传翘着脚丫子,试图用火炉烘干脚上的水渍,用梦幻的口吻说:大师兄许久不给我梳头发了。不等谢青鹤说话,他拉了拉肩上的毯子,我都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大师兄,您不会是哄我玩儿吧?我真的可以住进来吗?
  谢青鹤找来一把疏齿梳子,先给他把乱七八糟的长发梳通,捋去水渍。
  伏传回过头来,抱住他的胳膊:大师兄,你怎么不说话?
  我说了是,你就相信了吗?谢青鹤问。
  伏传想了想,突然傻笑:不信。我现在一点儿真切的感觉都找不到。
  多住几日就相信了。谢青鹤替他擦干头发,发现他头发有些开花,应该是骨折那段时间养得不好,恰好头发还有些湿润,拿了一盒养发的脂膏来,替他将发尾细细地抓了一遍。
  伏传从前就喜欢被大师兄照顾的感觉,如此坐在火炉前,感觉到大师兄清爽的呼吸,温热灵巧的指尖,舒服得几乎要流泪。待谢青鹤放下替他养头发的盒子之后,他转身抱住谢青鹤,哽咽道:大师兄,我一定会好好照顾你的,我听你的话,我把什么都给你。
  谢青鹤一只手揽着他的腰身,无奈地笑道:你好好儿的,那就行了。
  我是说真的!为了大师兄,我什么都愿意做。伏传将脸贴在他怀里,紧紧抱着他。
  我只愿你好好修行,安稳度日。谢青鹤也算是提了要求。
  伏传连忙向他保证:我一定勤恳修行旦夕不辍,也绝不会再闹出先前的事了,不作不闹不出任何岔子!大师兄,大师兄我一定会乖。
  伏传正是被喜悦冲昏头脑的时候,这时候不管谢青鹤提出什么要求,他都会答应。
  趁着如今氛围正好,谢青鹤提出了自己的想法:只是咱们俩这件事,我希望你能对外保密。我如今身份不同他只说顾忌身份,不愿对外公开,没有说他是想给伏传留一条后路,等伏传得偿所愿幡然厌恶之后,还可以继续寻找别的道侣。
  伏传似乎没有察觉到这点不妥,谢青鹤才面露为难之色,说出顾忌身份之后,都不等谢青鹤说第二句,他马上就答应下来:我懂,我都明白的。大师兄,我不会胡说八道。
  他牵着谢青鹤的衣摆,红着脸,小声说:对外我仍是小师弟,不敢放肆。只有在屋里,我才是大师兄的道侣。我必会保守这个秘密,不给大师兄带来一丝闲言碎语的麻烦。
  只是伏传不好意思地说,可能瞒不过师父。他老人家都知道的。
  谢青鹤才想起,门外还站着两个飞仙草庐来的执役弟子。
  你在家歇息片刻,吃些东西,若有闲让云朝帮着你把行李搬回来归置好。谢青鹤放下梳子起身,我去飞仙草庐跟师父做个交代。家里除了书案书柜不要乱动,其他地方随你安排。
  说完之后,他又觉得若是跟师弟这么交代没问题,跟道侣这么说话就不大好。
  于是,谢青鹤又解释了一句:待我把书案书柜整理好,你也是可以安排的。
  伏传还能做出什么反应?
  他就是看着谢青鹤,呵呵傻乐:哦。呵呵,哈哈。知道了啊。
  谢青鹤换了木屐要出门,才走到门口,伏传从背后抱住他:大师兄。
  这也太粘人了。
  谢青鹤深吸一口气,回过头看他: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看着大师兄的背影,觉得好好看伏传贪婪地抱着他,将脸在他背上蹭,我一直都想这么抱上来,扑到大师兄背上,一直都不敢。
  如今我可以这么抱了!
  伏传蹭得起劲儿,嗷嗷地叫:我的!我的!都是我的!
  谢青鹤:
  第110章
  伏传把飞仙草庐两个执役弟子带回观星台,谢青鹤又亲自给带了回去。
  上官时宜对他俩的事并非不知情,谢青鹤既然做了决定,上官时宜也没有多插言。听谢青鹤将事情说完,他只是叮嘱了一句:既有了彼此珍惜的心思,好好相处,余生欢喜。
  谢青鹤没有说他对伏传的那点打算。
  伏传得偿所愿,走出偏执,想要寻找新的幸福,他就让伏传搬出观星台。
  若伏传一辈子执迷不悟,非要跟他纠缠不休只要伏传觉得幸福快乐,他也没什么好翻脸反口的。怎么过一辈子不是过?只当伏传是个不肯娶媳妇的孝顺儿子,一辈子不离家罢了。
  临走时,谢青鹤说了暂时不对外公开的打算。
  上官时宜对此无可无不可,说道:本是你与他的私事。想公布就公布了,不想公布也随你。
  在上官时宜的眼里,压根儿就没有天下风闻什么事儿。我寒江剑派的掌门和掌门弟子结侣,师兄弟男男相恋,轮得到凡夫俗子指指点点?他这样目无余子的气焰,打年轻时就赤裸裸地没遮掩过。
  只要谢青鹤与伏传不坏了修行,断了寒江剑派的传承,其他的都不算事儿。
  还请师父赏两样宝物,我拿回去给小师弟看,他才好心安。谢青鹤不客气地伸手。
  上官时宜没好气地说:我这里哪样好东西不被你搜罗了去?哪儿有那么多成双成对的宝物给你?说着气咻咻地下榻,走到书案前,给你写个百年好合?
  那敢情好。谢青鹤上前研墨。
  写百年好合自然是不合适的。一来上官时宜这都活了二百岁了,谢青鹤的修为青出于蓝,伏传也紧随其后,二人至不济也能与师父比肩,肯定不止活百年。二来谢青鹤都说了不对外公开,他屋子里挂个百年好合,日后有人来串门怎么解释?说上官师父老糊涂了?
  上官时宜将宣纸铺开,听着谢青鹤缓缓研墨的声音,沉默片刻,将笔提起。
  鹤栖圣临。
  这四个字挂在观星台,外人只会认为上官时宜吹捧自家大弟子,给谢青鹤口头封圣,绝不会想到这个圣字指的是伏继圣。
  恰好近年谢青鹤接连拿出两本外门修法,寒山上下对他都有前抵诸圣的议论。
  可封圣此事非常特殊。要么修为绝高,肉身成圣。这基本上不必考虑了,自从寒江剑派创派祖师成圣之后,此后都不曾再有肉身成圣的传闻。另外一条就是盖棺定论,后世追赠。
  谢青鹤如今好端端地活着,还是目前寒江剑派的掌门人。底下人再是议论纷纷,顶礼膜拜,他也不可能自己给自己封圣吧?谢青鹤本来也不在乎这类虚名。
  上官时宜写出这四个字来,简直是神来一笔,也绝不可能仅是巧合。
  想来封圣之事,在上官时宜心中已经想过许久了。
  谢青鹤想也不想就要推辞:师父跟前,弟子岂敢称圣?
  上官时宜找来自己的法印蘸红泥敲上,哼笑道:你也算是运气好。当上了掌门,师父还活着。这事儿不让我来给你办,你是要等伏传活到七老八十长出胡须有了资历威望之后,再联络陈一味他们给你办?继任掌门封的圣,岂有前任封的圣有排面?
  谢青鹤被他说得笑了笑,还是推辞:虚名而已,生前身后又有什么不同?
  你如今盘算的那些事,若没有生前虚名撑着,真能那么顺利推行?上官时宜突然来了一句。
  他看似隐居飞仙草庐闭关不出,实则对谢青鹤的盘算了如指掌。
  毕竟是多年师徒,彼此太过了解。
  先让外门弟子入道修行,调整修法之后,下一步,就是让江湖上与本门关系亲密的门派世家遴选优秀子弟,前来进修入道了吧?一步步往外推行。先使外门入道,再使武夫入道,最后让世间的农夫匠人书生兵卒所有凡夫俗子都能入道。我可是说错了?上官时宜问。
  谢青鹤看着书案上浓墨渐渐干透的四个字,不说话,隐有默认之意。
  他与上官时宜在治世观念上,一直都大相径庭。
  上官时宜对人性非常悲观失望,也从来不认为世外之人能够与世俗人性对抗。
  对于山下的战争、贫穷、贪腐、欺凌上官时宜一直都是冷眼旁观的状态。他自己不去干涉,也不允许寒江剑派弟子去干涉。
  谢青鹤修的是人间道,既然读过道德,也想创建一个虽有舟舆,无所乘之。虽有甲兵,无所陈之。使人复结绳而用之。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乐其俗。邻国相望,鸡犬之声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的美好世界。
  很不幸的是,他才刚刚说了自己的想法,就被上官时宜大加嘲讽。
  上官时宜同样用《道德》糊了谢青鹤一脸
  人之道,损不足以奉有余。
  这就是人性。
  人从生下来就没有公平可言,有人天生力强,有人天生体弱,有人天生聪慧,有人天生愚笨。力大聪明的人能力更强,很容易就能利用差遣体弱愚笨之人,再剥削这些弱者,使自己更加强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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