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65)

  上午谢青鹤还在睡觉的时候,伏传已经跟韦秦商量过今日去寻邪教老巢的事情,韦秦一直有些心神不宁。这会儿谢青鹤在给伏传抹灰易容,伏传拿着面铜镜目瞪口呆,韦秦则坐立难安。
  你害怕。驴蛋剥着咸鸭蛋,用舌头舔出油的蛋黄。
  韦秦坐在门槛上,将脸埋在胳膊里。
  他之所以能够活命,是因为他许诺为伏传带路,引见玉长老。
  作为一个小坏蛋,韦秦很清楚,他可能活不过今天。不说谢青鹤伏传杀不杀他,只要他俩不护着自己,一旦翻脸厮杀,吞星教的人就不会放过他。他是会些用药的手段,却不会拳脚功夫。
  这些天,谢青鹤与伏传对他都很好,对他跟驴蛋一视同仁,并未区别对待。
  可,这不代表他有资格乞求活命,乞求谢青鹤与伏传也保护好他。
  驴蛋把剥好的咸鸭蛋分给他,说:你求爷爷。他心软。
  韦秦不敢。
  谢青鹤杀人的时候,驴蛋在三小姐的车里呼呼沉睡。
  他亲眼看见谢青鹤先杀了缺腿的上官瑛,再杀了美丽年轻的莫蔷薇。既不怜悯弱者,也不爱惜娇花美人,这样心冷如铁之人,能和心软牵扯得上关系?
  倒是伏传。
  给他买了糖葫芦,也给他买了衣裳。
  韦秦心中鼓了好几次劲儿,想求伏传饶命,最终都有些说不出口。
  伏传看着铜镜中越来越不像自己的人,惊叹连连:难怪大家都说找不到师叔,云游天下,不知所在。您这一手乔装易容的功夫,也实在太像了吧?他想摸摸脸上鼓起的假体。
  谢青鹤用细长的眉笔在他神门穴上点了一下,伏传哎哟一声,连忙甩手。
  还没干透,捏一下走样了。再等会儿。谢青鹤改装用的颜料都是特制的,一旦彻底干透定型,不用特殊的药水洗不下来,也轻易抠不下来。
  伏传东看西看,突然又对谢青鹤脸上的皱纹起了兴趣:师叔,您是不是也化妆了?
  嗯。谢青鹤承认了。
  那您到底长什么样儿?跟现在差不多么?还是差了很多?伏传好奇地问。
  洗起来太麻烦了,以后你就知道了。谢青鹤说。
  伏传点点头。
  师叔左手也很灵巧。伏传又忍不住叨叨。
  你也可以练习练习左利手。世人多是右利手,许多积年的老江湖,攒了许多年与人打斗交手的习惯,多半都是对付右利手。你若左手也如右手一样灵巧,与人对战时,先占了一半经验的便宜。若是遇见了稍有的左利手敌人,也不至于手忙脚乱。谢青鹤解释说。
  伏传听得认真,说:我左手也是练过的,只不如右手这么快。也不能像师叔这样,用左手也做出易容改扮这么精细的活儿。说起来
  他提气握起左拳,啪地一声,竟有气爆声凭空响起。
  谢青鹤心中极其欣慰。小师弟说练过左手,这不仅是练过,应该是下过苦工的。
  当初在骡马市,伏传右手持枪,左手持剑,厮杀时左突右进,宛如行云流水,谢青鹤就看出他在体术上的功底。若没有扎扎实实地苦练,再有多高的天分,也不可能小小年纪如此悍勇。
  左手力气也不如右手那么大。伏传将自己评估了一番,是得练练哦。
  这是个闲不住的小话痨。
  相处得越是亲近熟悉,话痨属性越明显。
  师叔,您为什么要易容啊?是为了躲避仇家吗?伏传又问。
  谢青鹤老老实实地说:我本是想吓一吓你。
  伏传吃惊地说:那是跟我遇见之后您才开始化妆啊?刚开始是为了吓唬我?可我又没见过您,你化不化妆我都不认识啊。而且,咱们现在不是都相认了吗?您为什么还不把妆去了呢?
  那自然是因为有些暂时不能说的理由。谢青鹤拿毛巾擦了擦他的嘴角,好了。
  伏传马上就被转移了注意力,拿起铜镜看自己的脸:师父都不认识了
  就在此时。
  韦秦闷着头上来,跪下磕头。
  伏传脚尖在他肩上轻轻一踢,把他从磕头虫的状态解放出来,说:你俩在门口嘀咕了半天,声音那么大,打量我和师叔听不见呢?你不求师叔,倒来求我。我看起来心肠很软?
  韦秦被这两句话问得差点窒息。
  你可曾吃过人么?伏传问。
  韦秦抿嘴沉默许久,眼泪缓缓滑落:吃过。
  我二师兄曾经说过,杀一人,不如活一人。何者谓活?杀人须斩,赦人方活。
  若赦掉一个罪大恶极、杀人不眨眼的坏蛋,容他在世继续害人,这不是活人,乃是杀人。
  但,若获赦之人改过自新,不再害人作恶,这就是活人。这个改过自新的坏蛋,若能再做一些好事,帮帮其他的人,哪怕是种上一亩地,产上三斗粮食,也是活了更多的人。
  你若愿意悔改,我便以寒江剑派掌门弟子的身份,赦你不死。
  你要自承从前的罪过,随我去寒山服役赎罪,十年二十年的,什么时候改好了,才可以离开寒山若是再作恶,我亲口赦你,翌日也会满天下寻到你,杀了你。
  伏传下山也不是三五日,常有江湖门派寻他做个调解的中人,这番话他已经说得很熟练了。
  韦秦连忙磕头:我愿意悔改,愿意赎罪!
  伏传点点头,说:我赦了你。祖师爷在上,此后但凡你做恶事都得算在我的头上。你可要仔细些,叫我惹上什么伤了阴德的恶事,那可不是一枪捅死了账。
  他恶狠狠地威胁:我叫你生不如死。
  韦秦不住保证:我一定改过自新,再不做坏蛋,做个好蛋好人。
  伏传才发现他额上红肿一片,刚才来求情时磕得太用力了,忍不住回头询问:师叔,您能不能给他也抹一下?这看着师叔?
  谢青鹤有了一时的失神,点头道:可以抹去。我去重新调个颜色。
  伏传对他那一套易容化妆的家当非常感兴趣,跟在他身边寸步不离,仗着师叔宠爱,还伸手把兑开的颜料端起来,凑近闻了一下,想要分辨是什么材料:师叔是觉得我那番话说得不对么?
  嗯?谢青鹤试了试颜色,开始给韦秦额上涂抹遮盖。
  我听一味师兄说,以前寒山不收囚徒的,若是遇见恶人,通通一枪捅死。师父说,除恶务尽么。你要赦免一个恶人,就得花很多的心思管束他,咱们修家讲究承负,若是一时心软饶了恶人一命,那恶人以后杀人放火干坏事,说不得都叫咱们担上干系干脆就全部杀了。伏传说。
  嗯。谢青鹤在寒江剑派的时候,守的也是上官时宜定下的规矩。除恶务尽。
  后来寒云师兄去求了师父,说的就是杀一人,不如活一人这句话。那时候开始,山下就有囚徒来赎罪了,遇到恶人,只要不是死性不改、罪大恶极的,裁决弟子都会准他们回寒山认罪赎罪,这么多年来,好像也没有听说再作恶我觉得他们是不敢、也没机会干坏事。伏传继续叨叨。
  谢青鹤已经把韦秦额上的红肿抹得与周边健康的肌肤别无二致,轻声说:好了。
  师叔下山云游的时候,寒江剑派还不是这个规矩。您是不是不大习惯?伏传问。
  谢青鹤摇头,说:我是觉得,你说得很有道理。若是一时心软,饶了恶人一命,就得花心思和时间去好好管束他。否则,他以后杀人放火干坏事,我都得担上干系。
  伏传愕然道:不是呀。他是我赦的,我会管他的。师叔,您别嫌麻烦,我来管他。
  韦秦更是不迭保证:前辈,我一定痛改前非,重新做人。绝不会再干坏事!
  谢青鹤放下眉笔,摸摸小师弟的脑袋:行了,先把吞星教的事处置了。咱们再说其他的事。
  伏传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师叔没有说真心话。
  可师叔吞吞吐吐的事也不止这一件。又是错失的爱人,又是奇怪的幻毒
  想到这里,伏传心想,师叔说过,他知道谁给他下了毒,还问出了解药的解方。师叔还说过,到了龙城之后,应该会遇见给他下毒之人那岂不是说,给师叔下毒的人,还没有死?
  那应该就是被师叔饶了一命的恶人吧?
  否则,那人落在师叔手里,解方都被逼说出来了,以师叔的手辣,那人岂能幸免?
  伏传自认跟师叔的关系已经非常亲密了,忍不住问道:师叔,您是不是后悔,当初没把那个给您下毒的坏蛋捉到寒山去做苦役赎罪?咱们这回捉他也行!
  谢青鹤看了他一眼,心想,你知道被你口口声声捉去做苦役的人,跟你是什么关系么?
  第54章
  据韦秦指路,吞星教在龙城的据点,位在城西鳌英坊的折柳街。
  这地方往前数二百年,还是城郊。五里亭,十里亭,玉带清波,垂柳依依。离人西行远谪,亲友送别之地。这些年通往西域的商路越发频繁,西郊先有茶摊,再有货栈,紧接着就是迁居而来的各路小商小贩。
  折柳街这片旧屋已经上了年头,屋舍多半都被大商户收入囊中,或是充作落脚的会馆,或是用作存放金贵货物货栈毕竟嘈杂混乱,不缺银子的大商户想要住得清静舒适些,自择别院才是首选。
  也正因如此,折柳街多是高楼广舍,各家门户紧闭,路上也很清静。
  前往有个茶摊,去那里问摊主买七根铁钉子、两个木楔子,隔壁的酱菜铺子就会有人来引路,带咱们去前边那条街的大宅韦秦在车上小声跟谢青鹤与伏传说进门的流程。
  仍旧是伏传赶车。
  谢青鹤与驴蛋坐在车内,为了让伏传和谢青鹤都听见自己的声音,韦秦坐在了车门处。
  赶了这么多天车,伏传自认技术已经臻于化境,漂亮地甩起鞭子,两匹拉扯的马儿听从指令,咯哒咯哒转向,朝着韦秦指点的方向奔去。
  伏传往那条长街认认真真看了一遍。
  哪有什么茶摊?伏传问。
  韦秦连忙探出头来,只见长街清寂,所有铺子都上着门板,更没有任何商贩出摊。
  这怕是韦秦一时也拿不定主意,跑了?
  伏传不禁回头看他:整条街都是你们的人?
  以韦秦的年纪身份,根本也接触不到太高层的消息,他能知道怎么进大宅就不错了,大宅附近的宅子属于谁,这条街上的铺子是否都为吞星教持有,他一概不知。咬牙摇头:我不知道。
  将车停下吧。谢青鹤突然说。
  伏传将车停在街边,先下了车,伺在车旁扶了谢青鹤一下。
  谢青鹤看着挂着黄记酱菜招牌的铺子,将那扇通行的小门推了一下,吱呀一声,门没闩。
  门板没有拆,光线进不来,偌大的屋舍仅以头顶一片亮瓦采光,整个屋子昏沉一片,充斥着浓重的酱菜味道。许多应该摆在门前廊下的罐子,这会儿都堆在铺子里,通道变得幽狭。
  谢青鹤沿着狭窄的通道往前走,走近了小天井,铺子里始终悄无人声。
  伏传跟在他身后东张西望,脸色很难看。
  又是这样。伏传说。
  谢青鹤站在天井之中,往四处安静地打量。
  伏传则带了一股愤怒,将各个房门都猛地推开。出乎他意外的是,他并没有发现满地尸体,屋子里干干净净的,桌椅板凳都归置得很整齐,仿佛店主一家是走亲戚去了,暂时不在家。
  这让伏传也迟疑了起来。
  我本以为这里也被屠了,又要栽赃在我头上
  可这里看上去很平静。
  屋内被收拾得干干净净,家具上没有一丝落尘。
  如果不是韦秦事先就指明这里有一间酱菜铺子,且知道酱菜铺子是吞星教的前哨,谁都不会怀疑这间干净死寂的屋子有什么问题。
  难不成邪教妖人收到莫蔷薇和她师父的死讯,提前一步撤走了?伏传说。
  那日杀死莫蔷薇和上官瑛之后,伏传与谢青鹤只带走了马车,压根儿就没处理尸体。
  盛通和的商队见了三小姐的尸体,必然会震惊,第一时间通知武兴家中,说不得还要马上报官求助。消息泄露的渠道非常多。
  他们一路进京走得悠闲,落在了三小姐的死讯之后,这也不奇怪。
  你再想想。谢青鹤说。
  伏传又跑进厨房和恭房看了一眼,回来跟谢青鹤分享:这屋子还有人生活过的痕迹,撤走大约也就是三五天之前的事。也就是说,在杨柳河和骡马市出事之后,这个酱菜铺子都还在正常运作。
  杨柳河惨案之所以爆发,是因为伏传撞破了吞星教以人为饵食祭祀、修炼邪法之后,吞星教不知道伏传的身份,想要倒打一耙,将蓄奴吃人修炼邪功之事,栽赃给伏传,坑死伏传。
  事实上,吞星教的做法一开始就很蠢。
  伏传身为天下第一剑派的继承人,说他去修炼邪功,蓄奴吃人,本身就很难让人相信。
  他拥有最好的修行资源,也有最光明磊落的前途,根本没必要去修炼邪功。只因寒江剑派这些年继主更迭,内部隐有躁动,太多利益掺和在里边,这消息传出之后,才使人将信将疑。
  吞星教对此是什么反应呢?
  他们还是很嚣张地运行着各地的祭坛,继续栽赃伏传。
  一副老子靠山很稳,老子不怕你的气势。莫蔷薇就是其中的代表。
  骡马市一役,是伏传的触底反击。
  熊楚臣的脑袋还在紫竹山庄,江湖沸沸扬扬的声音基本都消失了。
  千乘骑的出现使所有人都嗅到了阴谋的味道,何况,伏传这么刚,一夜之间屠了近四百千乘骑,那可都是朝廷的人。这基本是把朝廷和寒江剑派的矛盾和冲突放在了明面上。
  在朝廷和寒江剑派这两个庞然大物对峙之间,其他门派势力,包括所谓的吞星教,都不过是微末飞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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