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何锐又问一遍,这回语气里透着不安。
    “他是你爸爸。”
    她语出惊人,父子俩全都呆住。
    何锐眨巴着眼睛,视线从纪承泽脸上仓惶一扫后,又逃到何萧萧身上,死死咬住母亲。
    “你不是说我没爸爸嘛!你,你说我是石头眼里蹦出来的!”他受惊不小,嗓音虽高亢却有点发抖。
    何萧萧靠在窗边笑起来,“每个人都有爸爸的,以前是我骗了你。”
    何锐发了会儿怔,又看看面前神色激动的男人,还是觉得难以接受,便执拗地坚持,“孙悟空也没有爸爸!他连妈妈都没有,他就是石头眼里蹦出来的!”
    纪承泽哭笑不得,终于插嘴,“孙悟空是小说里的人物,不是真人……每个真人都有一个爸爸和一个妈妈。”
    何锐终于把视线重新转到纪承泽脸上,眼神却像在研究一个令人畏惧的怪物,“你……真是我爸爸?”
    纪承泽点头,神色是激动的,也是羞愧的,喉咙口干涩得厉害,仿佛随时会哽住。四十年来,他从未有过如此刻这般百感交集的情绪,他竟会在一个孩子面前激动到近乎失控的地步。
    何锐终于从纪承泽的眼神里辨认出来,这个男人的激动不是因为母亲,而是因为自己。他心里也说不清是个什么滋味,总之别别扭扭的。
    “那你怎么从没来找过我们?”
    何萧萧背对父子俩,看不见纪承泽脸上的表情,也迟迟没听见他的回答,想必这问题令他汗颜,而何萧萧不想听到任何出自他口中的忏悔,那只会让自己觉得虚假和不舒服。她转过身来说:“你俩在这坐会儿,我出去看看有没有好吃的点心。”
    何萧萧绕着这栋中式茶楼转了一圈,在底楼后门的影壁处看到一张桌子,桌上放了个烟缸,她坐下来,从包里掏出烟点上,朝着炙热泛白的天空深深吐纳,想要考虑点什么,但脑子里空茫茫的,什么都捡不起来。
    她不知道今天的选择会把自己带去哪里,但也无所谓,她向来如此,想到什么就做什么,做对做错都是后话,这也是她和奶奶最大的不同。奶奶虽然脾气也急躁,但真遇上事儿理智就会回来,她会反复沉吟、多方筹谋,这都是何萧萧不具备的能力。
    奶奶生气时骂过她,“你从小就没脑子,长大了还是没脑子,三岁看到老,十六岁看到死!我呀都白教你了!”
    奶奶临终前又叮嘱她,“遇事多想想,多想想再决定要不要做,要不然你这辈子有的苦头吃呢!”
    何萧萧轻轻笑起来。换在以前她是绝不肯承认自己不如奶奶的,要到真的吃够了苦头,倔强的尊严才肯服软。
    她确实不擅长深谋远虑,对她来说,一就是一,二就是二。恰如此刻,抽烟只是因为她想抽烟,想要放松情绪——直到这时,她才意识到自己的神经一直绷得很紧。
    抽完一根烟,何萧萧又坐了会儿,让身上的烟味散尽,然后到一楼卖品部挑了两份茶点,核桃酥和莲蓉蛋糕,服务生要帮她端上去,她抢过餐盘说:“不用,我自己拿好了。”
    何萧萧走到二楼包间门口,先顿着脚听了听,里面很安静。她推门进去,看见何锐还站在原来的地方,靠着书架,手里拿着本书,不过看封面已经换了一本。纪承泽坐在沙发里喝茶,两人神色松弛,没有预料中那种尴尬或剑拔弩张的情形。何萧萧一想也是,纪承泽经历过好多轮商务谈判了,还能应付不了一个小学生?
    何萧萧把餐盘放桌上,她没问两人聊了些什么,扭头招呼何锐,“快来吃!我买了蛋糕,你喜欢的口味。”
    纪承泽俯身帮她的杯子换茶水,刚才倒的那一杯已经凉透。
    何锐慢吞吞走到母亲身边,皱了下眉,“你又抽烟了?”
    何萧萧把蛋糕拿起来递给他,“你少管我,吃蛋糕吧!”
    何锐坐下,接过蛋糕,还没开吃,就仰头对纪承泽说:“你劝劝她,让她少抽点。”
    纪承泽看看何萧萧,嘴角勾起,笑得有些无奈,“她不会听我的。”
    两人语气平稳,好像忘年交似的,何萧萧本就复杂的情绪里又添了一丝妒意,她辛辛苦苦养了十二年的儿子,就这么轻巧地被纪承泽攻陷了?
    她喝着茶,时不时把点心分给大家,以此来填补无话可说带来的尴尬,无意中看见何锐悄悄观察纪承泽的眼神,何萧萧形容不出来,那眼里饱含的情绪令她费解,绝不像一个十几岁孩子的眼神。何萧萧忽然想,或许自己从未真正了解过儿子。
    这是一个漫长的下午,纪承泽陪他们母子喝了茶,又在附近的购物中心逛了逛,如果不是何萧萧阻止,纪承泽会给何锐买一堆礼物,还会请两人吃晚饭。
    但何萧萧觉得一顿下午茶已经让她跟何锐筋疲力尽了,晚饭她希望能吃得轻松些,纪承泽也没有坚持,把给两人买的礼物装进何萧萧的汽车后备箱后,很自觉地道别了。
    何萧萧挑了个家常小餐馆吃晚饭,点了两菜一汤和两碗米饭。整个下午她除了喝茶什么都没吃,心情放松后才发现自己饿坏了。
    何锐慢吞吞吃着饭,时不时看看何萧萧,又低下头继续扒饭,脸上写满了心事。
    何萧萧终于吃饱喝足,抓起茶水漱了两口,放下杯子直截了当道:“你有话直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