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停在她旁边,抬眼望去:“运河这几年是不错,也没碰到什么大的水灾,每年的漕粮都按时北上入库了,南北货物流通也越来越频繁。工部还是做出了成绩来的,何纵也不是一无是处。”
    赵素虽然知道先帝和陆太后识人都有一套,哪怕是皇帝糊涂,他们也不会放着个干不了事的人在六部尚书的位上,但那糟老头实在太古板,令她一时间不能承认这话。
    “他要不是这么食古不化,我猜他们何家也闹不出这笑话来。”
    何婉瑜那事还没眉目,虽然对何家不是特别了解,但总觉得何敏鸿能执意把何夫人这样的女子娶回来当宗妇,而何敏鸿夫妇又教出来何婉瑜这样的女儿,一定程度上说明他们家教育有些问题。
    皇帝轻扬唇角,缓步往前走:“诚然,像你这样极擅能屈能伸之道的倒也不多。”
    赵素边走边觑他:“您不是在影射我吧?”
    “你素日最会含沙射影,我有没有影射,你还不知道吗?”
    真滑头!
    赵素不与他论长短,看着河面上星星点点的灯火,她深吸一口气,闻着这清草香:“真像是乡村里的夏夜!”
    皇帝侧首:“你对乡村有回忆?”
    “有,虽然我家住县城,但小时候家里还有田呢,一到农忙时节,总要随爷爷奶奶下乡里耕种。
    “他们插秧,我就在家里做做饭,送送茶水什么的,收谷子的时候,就去捡捡稻穗。一连要去好几日,我们就在乡下的老房子里住。
    “若是夏天,门前荷塘开了花,晚上乘凉的时候,连吹来的风都是清香的。天上是满天星星,地上则是漫天的萤火虫,很舒服,很难忘。”
    赵素说完,发现皇帝没跟上来,便停下步伐回头。
    皇帝在落后两步的位置,不知道已看了她多久。
    赵素问他:“您怎么了?”
    皇帝缓步上前,垂首望着她双眼:“你为什么会来到这里?”
    凤眼之内这道目光沉静得宛如幽幽江水,像是端坐在早朝大殿上听着各方奏报的他,心情不见丝毫涟漪。
    赵素灵光乍现,竟倏然明白了他言下之意……她静立片刻后转身正面向他:“实不相瞒,我是真不知道。我只是在坐车的途中意外到了这里。不管您信不信,穿越这种事发生在我身上,确实就是找不到任何缘由。”
    这是皇帝在她交代过来历之后第一次直面提及这个话题,其实她心里是松了口气的,这话终于问出来了,也能让她有个剖白的机会,不然就像扎着根刺一样。
    不管他信不信,好歹该说的她还是得说。
    她奶奶其实是比较信鬼神之说的,也会一两手科学都难以解释的治病土方法,比如说符咒水治鱼刺鲠喉,小儿受惊不能安神等症状,都是很常见的一些民间方子,当然说迷信也行。
    从小接触这些,她都从来没想过穿越这种事情会真的发生,而且还轻松发生在自己的身上,又何况接手了一对实干家夫妻打下来的江山的他呢?
    皇帝望着一下下踢着路边野草的她:“但我看你好像适应得挺快,还成了太后的拥趸?”
    “那当然是因为我一过来就陷入了被动,一门心思想着能活命就不错了,还能想别的啥?适应不了也得适应啊。”
    赵素望着江水,耸了耸肩。
    一个人置身陌生境地,于她来说不是第一次,从离开家去学校寄宿,到后来进入职场,参与各种必要的但尴尬的社交圈,她没有资格矫情,因为她不努力去适应,也没有人来伸手拉她。有些事,真的就是习惯了。
    谁想伏低做小?谁想当社畜?可她从小到大,只会这么一种自我保护的方式,她不用能怎么办?
    真要她变成陆太后那样大杀四方攻城掠地的人,她也变不了的。
    河岸还很长,少女的身影在江水和夜空的背景映衬下显得有些弱小,但江风也只能撩起她的衣裙,无论如何也摇不动她的身躯。
    在皇帝眼里,从前的赵素——不,京城里的千金,是少有这样洒脱而坚定的。
    这个灵魂使得“赵素”脱胎换骨,变成了依旧让人头疼不已,但又莫名地让人无法忽视的新的人物。
    如果说最初之时,皇帝对有着如此诡异经历的她难免存着戒备,那随着近期有意将她放在身边就近观察,他的想法也有了变化。
    第168章 你没见过世面
    “当皇帝是不是很累?”皇帝凝思之间,少女忽然转过身来。“每天除了要应付政务,还要居安思危。”还得提防她。
    皇帝收回目光,遥望着天边月亮:“也还好。担着职责的人,哪个能轻松得起来?种田的农民,操心着收成,不累么?打仗的将领,忧心着边防,须时刻警惕,他们也累。便是行商,也要考虑投入与回报,赔到家底皆空的人也不少,总之,付出后有收获就行。有收获,就有资格更好地慰劳自己。”
    那倒也是!
    赵素听他说完,心以为然的点点头。捋了几下及腰的狗尾草,她接着说道:“我好像还是第一次见您说这么一长串的话呢。”
    “那是你没见过世面吧。”
    皇帝扬唇,继续往前走。
    赵素看着他背影,也扬着狗尾草跟上去了。
    刚才说到穿越的事,还以为他还有很多话要问,都做好了准备的,而他竟然不问了?而且看起来心情还不错?这是胸有成竹了,还是打算下次再接着问?
    果然男人心海底针!
    看到江岸在泊着的船只,她忽然停下脚步问道:“皇上您坐过船吗?”
    皇帝循着她的方向看过去,只见下方水岸边已经靠拢了三四条两层的小船,船只很精致,透过开启的窗户,可以看到里面摆设讲究,船头有撑着竹竿的艄公在吆喝,——一看就不是应该出现在码头的货船。
    “这是干什么的?”他问道。
    “供人消遣的船。”赵素显得兴致勃勃,“运河码头总有商人或者官户的船只停留,这些船就是供文人骚客,还有有钱人夜晚停泊的时候消遣用的。上面能喝茶,能赏月,还能听曲儿!”
    皇帝望着她:“你上过?”
    “我没上过,但是我听云想衣说过。”
    云想衣那个八卦精,吃喝玩乐这些事上她什么不晓得?要不然她也画不出来什么美男图鉴了。要知道这种小船上除了有卖艺的美女,也有陪客的美男啊!
    想到这里她说道:“皇上,要不我请您上去喝杯茶?”
    一看他也是没上过船的,这种地方一般情况下她也不敢来,庆云侯和赵隅肯定是不会带她来的,难得有个皇帝在侧,多好的机会!
    皇帝笑了一下:“你结账?”
    “我结账就我结账!”
    皇帝轻拍了一下她额头:“想什么呢?敢拐带朕去风月地,到时候言官不但要给朕上课,还得把你和你爹也给参一本!”
    赵素眼骨碌一转:“天知地知您知我知,言官怎么可能知道!”
    “君子慎独,看不到不代表可以妄为。——走吧,天色不早了,回驿馆!”
    皇帝说完就掉头了。
    赵素哦了一声,双眼却还依依不舍地朝着船舱看去,却被皇帝一抓手腕,直接带走了。
    ……
    驿馆里没有人知道来了他们大梁的最高领袖,一切安静如往常,只有极有经验的驿司长看出来皇帝气度不凡,着意做一番周到安排,其中就包括给他安排了像庆云侯府小姐一样的上房,这就问题来了,上房都在一个地方,赵素和皇帝成了邻居!
    “您睡觉不打鼾吧?”赵素想到了这个。这房间可不像现代建筑那么隔音,何况哪怕是现代建筑,也有不隔音的呢。
    皇帝睨她:“今儿夜里过来当个贴身宫女,侍候一晚不就知道了?”
    赵素嗖地一下就回了房,把门关上了!
    皇帝扬唇,也推门进了内。
    邬兰凤为了完善明日的文书内容,与程云慧还有几个掌柜起草了好几份章程才回林家。
    到家便是夜深时间,她像往常一样传了水进房,打算早些歇息,明日一早也能赶早些去往驿馆,找赵素会合,请她帮着拿捏文书内容。赵素毕竟是侯府小姐,又是御前侍卫,朝廷能给她提供帮助到什么地步,她必然比自己更有数。
    才刚刚卸下钗坏,院门就传来吱呀响,而后灯笼光也进来了,丈夫林燮出现在房门内。
    邬兰凤目光在他身上凝滞半刻,淡定收回来,继续梳头发。
    林燮走到她身边:“你最近倒是老往邬家跑。”
    “有什么不妥吗?”邬兰凤在镜子里瞅他,“那是我娘家。而且邬家的家产也将会是我的,孝顺我的母亲,再顺便操心我自己的家产,这不是理所应当?”
    林燮神色冷漠:“我倒不关心你的家产,只不过,我听说最近你邬家常有外男出入,而碰巧你又时常地不在家,可别到时候给我惹出什么不好听的来!”
    邬兰凤笑起来:“那不是正好吗?我有了不好的名声,你正好可以以此为由逐我下堂。”她收拾完起身走向他,“不过要让你失望了,所有到府的你口中的‘外男’,可不是一个两个。而且要说不好听的名声,只怕你的名声还要更脏些。”
    林燮脸寒了,一把扼住她手腕:“当初怪我瞎了眼,竟没看出来你的险恶,早知道你是这样的人,我怎么可能会成这个亲!”
    “这不是晚了吗?”邬兰凤道,“又回不去了。”
    林燮目光在“回不去了”几个字上顿了一顿,随后咬牙瞪他一眼,甩帘子走了。
    邬兰凤全程淡定,抚了抚瞬间红了的手腕便去洗脸。
    丫鬟拿着药油走过来,一面往她手腕上涂,一面忧心地道:“三爷简直是无理取闹了,他都已经这样,奶奶的计划还行得通么?”
    邬兰凤静默地看着微微肿了一层的手腕,摇摇头道:“不知道。”又道:“也许我刚才该忍一忍。”
    “这要怎么忍啊,自从被柳姨娘迷了心窍,三爷就跟变了个人似的,太让人寒心了。要不是邬家还有几位舅老爷帮着撑场,他还不知要怎么对奶奶呢!”
    “随他去吧。反正这日子也过不长了。何必让他扰了心神?”邬兰凤果断地把涂过药的手腕收进衣袖,“今日忘了问素姑娘太医的事,明日我再去问问,死马当作活马医,先尽力去做吧。”
    第169章 计划的可行性
    一晚上安安静静,赵素睡得还不错。
    刚想去敲敲隔壁门,礼貌问候一下,花想容却带着邬兰凤到来了。
    “少奶奶这么早?”赵素迎出了两步。
    “不要叫少奶奶了,我哪里敢当啊?”邬兰凤浅浅笑道,“我虚长你几岁,你要是不弃,便唤我一声姐姐。”
    一个官一个商,从这个时代来讲,确实是阶级不同的。
    “那甚好,这样亲近!你也可以称我名字。”
    邬兰凤自不可能遵从,仍称她“素姑娘”,然后道:“昨夜我与母亲写了几道条文,都是我们希望得到朝廷应允的一些事,还请你帮着看看,有没有越界之处。”
    赵素把纸接在手上,这时候隔壁房门开了,皇帝衣冠齐整走出来,打量过来道:“来客人了?”
    邬兰凤微顿,看向赵素:“敢问这位是?”
    赵素咳嗽:“这是黄公子。”说完她走向皇帝:“您来得正好,这是邬家船坞程大当家的独女,邬兰凤邬姐姐,昨日与工部说好了今日签文书,何大人答应可以帮邬家处理一些麻烦,以便船只能够顺利完成。邬姐姐写了几点忧心的地方,您帮着看看这条件过不过份?”
    这不是找对人了么?还有人能比皇帝自己更能定夺?
    皇帝瞅她一眼,接在手上看起来。
    邬兰凤趁他低头细看的工夫也打量着他,能让赵素敬称“公子”的也不知是何人物,但看他的气度风范确实也不是一般人。赵素不说,她也不便多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