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笑的气氛一下子冷了。
    十一再言:“那些无畏同日死的誓言,门主难道都忘记了?”
    阿梅看看十一的脸色,再瞧了瞧江厌辞的神色,笑着打圆场:“十一,你怎么越来越像浮离那冰块了!”
    冰块浮离仿若没有听见,眼睛都没抬一眼,继续喝着酒。
    江厌辞抬眼望向十一,道:“如果你对我不满意,可以自己当这个门主。”
    十一脸上的表情这才有了变化,微怔之后,单膝跪下,垂眸:“十一不敢!”
    其他几个人也都换上了严肃的表情,唯新郎官白衣书生茫然地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
    江厌辞转头,忽然望向他。白衣书生吓了一跳,莫名觉得脊背一寒。
    江厌辞指了指白衣书生,对阿梅道:“你带上来的人,自己看好。”
    阿梅立刻道:“门主放心,他这辈子没机会见到外人了。”
    江厌辞垂目,视线落在火堆里残留的星火。记忆一下子拉回很多年以前,那场大火似乎能烧掉一切。他们好不容易将火扑灭,潜伏的火苗却暗藏在许多个阴暗的角落。
    那一场大火,让他们师门很多人丧生,包括平日里对他们异常严苛又十分敬重的师父。
    如果,那一场烧毁一群孩子们的眼泪的大火是一场阴谋呢?
    江厌辞仰头,大口喝着酒,浓烈的酒水如火灌进口中,又从他唇边流出些,淌湿了他绯色的衣。
    ·
    余愉说得口干舌燥,暂时歇一歇时,欠身凑到月皊面前,让她帮她贴花钿。
    “好啦。”月皊说。
    “可是我自己看不见。”余愉不大高兴。
    月皊蹙眉,软声:“是我疏忽了,没有带小镜子。”
    “有了!”余愉晃了晃食指,“前面好像有一潭水,不知道干没干。咱们过去瞧瞧!”
    月皊回头望了一眼,目光在江厌辞的身影上停留了片刻,迟疑着需不需要跟他说一声,可余愉拉着她的手就走,倒是没给她多留犹豫的时间。
    月皊亦步亦趋地跟着余愉。这山林中的路不好走,月皊自然不会像余愉那样走得轻松。还好余愉知道她那走几步就会喘的身子骨,一直等着她、拉着她。
    可惜两个人扑了个空,山凹处的确原本有一潭水,只是不知何时已干涸,余愉想要找水当镜的愿望落空。
    “走吧。回去了。”余愉道。
    月皊气喘吁吁地摇头求饶:“我实在走不动了,咱们歇一歇吧。”
    余愉瞧着月皊累得小脸涨红,哈哈大笑。
    “来!”余愉拉住月皊的一条胳膊,一扭身,直接将月皊背在背上。
    “呀!”月皊双足离地,吓了一跳,急急抱住余愉的脖子,又忙问:“放我下来我能自己走的,我太重啦。”
    “你才不重,轻得像饿了半个月似的。”余愉笑哈哈地备着月皊脚步轻盈地往回走。在月皊几次执意要下去后,余愉才将她放下来,两个人坐在横在地上的一截枯树干上歇了一会儿,才起身继续往回走。
    这回刚走了没多久,迎面看见了阿梅、独眼十四和十一。
    “你们怎么过来了?”余愉好奇地问。
    独眼十四和阿梅对视一眼,经过短暂的目光交流,推出了说话的人。
    独眼十四重重叹了口气,脸上摆出一副满腹心事的表情。他五官无一不豪放,这样犯愁的表情摆在他脸上瞧上去实在是有些滑稽。
    余愉看乐了,问:“你这什么表情?媳妇儿又跟人跑了吗?”
    “去去去!”独眼十四摆摆手,给了余愉一个白眼。
    他说:“我找月皊!”
    “找我?”月皊惊讶地望向他,“什么事情呀?”
    独眼十四重重叹了口气,语重心长:“我们是备着门主偷偷过来寻你说话的!可是为了你好啊!”
    月皊的眉头皱起来,疑惑的目光扫过面前这三个人,软声问:“什么事情不能让三郎知道呀?”
    独眼十四抬起手,用手指头挠了挠自己的腮帮子,说道:“你年纪轻轻模样也好,不要耗在我们门主身上了。要不然就是耽误了你!”
    月皊抿起唇来。她早已下定了决心离开三郎,可是此时她不会将这话对这几个第一次见的人说。
    见月皊不吱声,阿梅用手肘捅了捅独眼十四。
    独眼十四这才继续说:“我们门主没多少日子可活了!你要是不早为自己做准备,就得守寡!”
    月皊惊了,急忙问:“三郎怎么了?”
    这几个人,她与余愉最熟。她急急拉住余愉的手,焦急问:“鱼鱼姑娘,三郎怎么了?”
    余愉也是一脸茫然。
    “咳。”阿梅轻咳了一声,“小师妹也还不知道呢。”
    阿梅恶狠狠地瞪了独眼十四一眼,斥问:“你还能不能把话说明白了?”
    十四望着面前的月皊一副娇柔脆弱的模样,心下不忍。可他还是狠了狠心,说道:“我们门主没几日可活了!尤、尤其是我们门主的眼睛马上就要瞎了!”
    “怎么会这样?”月皊吓得脸色发白。
    “就是这样啊!”独眼十四豁出去了,“我们这些刀尖舔血的人本来就有今日没明日,哪个身上不是一堆伤!尤其是门主,他身上的伤最多!他体内的毒一日比一日凶,要不了几日就会双目失明!等门主的眼睛看不见之后,毒素在身体里跑得就更快了!马上就会一命呜呼!”
    月皊颤声:“那、那怎么办呀?”
    “没办法啊。”独眼十四摊了摊手,“除非找一个大活人,把他眼睛挖出来换给我们门主。唉,我们来劝你也是因为这毒它传染的,所以你……”
    “那可以把我的眼睛换给三郎吗?”
    独眼十四愣住,说了一半的话生生卡在嗓子眼,再也吐不出来。
    阿梅和十一都颇为意外地望向月皊。
    独眼十四望着月皊脸上认真的神情,咽了口唾沫,再粗声凶人:“你当剪指甲、剪头发呢?那是活生生从眼眶里挖……”
    月皊一双眼睛顷刻间蒙了一层水雾,她心里慌慌的,对独眼十四后面说的话也没听进去多少。
    她眼睫轻轻地颤,眸中浮着慌乱,颤着声喃喃:“可是我的眼睛以前盲过一段时日,也可以吗?”
    独眼十四望着月皊快要哭出来的眼睛,他慢慢张大了嘴,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来。他忽然觉得自己在这一刻真的成了大恶人。
    酒水忽然从天而降,浇了独眼十四一头一脸。
    “哎呦喂。”独眼十四吓了一跳,一边骂了句脏话,一边向一旁退去。他骂骂咧咧地抬头,惊愕地看见江厌辞斜躺在高树上。他枕着自己的一只手臂,另一只手里握着个酒坛。身姿闲适洒脱。
    江厌辞没有向下看,收回倒酒的手,将酒坛中余下的酒送入口中。
    见是江厌辞,独眼十四那满口的脏话也只能咽回去。
    几个人都是武艺高强之人,竟是谁也没有发现江厌辞何时到了树上。
    独眼十四使劲儿眨了眨眼,将流进眼眶里的酒水弄出去,才投降似的举起双手来,说道:“门主,我们就打了个赌来逗逗夫人。您长命百岁啥毛病都不会有!”
    月皊眼睫上还挂着泪珠儿,她惊愕地望着独眼十四,哽声中带着生气:“你怎么可以这么坏!”
    “我……”独眼十四回头望向月皊的泪眼,什么辩解的话也说不出来了。
    阿梅妩媚一笑:“赌输了回去喝酒喽。”
    她转身就走,免得惹祸上身。此时她心里就是庆幸刚刚骗人的是丑八怪十四,不是她。
    她走了几步又扭头望过来,柔笑着说:“走啊,你们看什么呢?别在这儿碍眼耽误人俩亲嘴!”
    有了她这句话,几个人都走了。
    独眼十四走了几步回过头,见月皊仍旧是生气地瞪着他。他尴尬地挠了挠自己的脸,转过头去,心想以后再不敢逗她了。
    “你的眼睛以前怎么盲的?”江厌辞凝眸,望向立在下方的月皊。
    月皊这才将生气盯着独眼十四的目光收回来。
    她抬起脸来,仰望着树上的江厌辞,特别委屈地说:“他太坏了。”
    江厌辞望着她委屈的模样,认真地点了下头,道:“是。”
    月皊吸了吸鼻子,这才回答他的话:“小时候生病发烧,烧得眼睛看不见东西,好长一段时间才好。”
    月皊往前走了几步,立在树下。
    林风带着舒适的凉,轻轻吹拂着,吹动江厌辞悬在树下的绯色衣摆随风轻晃着。
    月皊的视线追随着他随风而动的衣角,再将视线上移,歪着头打量着江厌辞。
    在这一刻,她忽然很羡慕江厌辞的随意与自在,还有自由。
    “要上来吗?”江厌辞问。
    月皊本想摇头。这树太高了,她有点害怕。可是她望着江厌辞悬晃的衣角,那一抹藏在心底的羡慕让她鬼使神差地点了头。
    江厌辞将手中的酒坛子随手一丢,从树上跃下,手臂环过月皊的细腰,将她圈在怀里,带上树端。
    月皊足尖踩在枝干上,心惊胆战地望着下方。
    江厌辞望一眼月皊的脸色,紧握在她腰侧的手慢慢松开,只在她后腰相护着。
    月皊立刻紧紧抱住江厌辞的腰,一动不敢动。
    江厌辞笑笑,问:“不坐吗?”
    “坐、坐……”月皊试探着将抱着江厌辞腰身的两只手松开一只,挪到另一侧去扶树干。她一手攥着江厌辞腰侧的衣襟,一手扶着树干,双腿打颤地一寸一寸挪着慢吞吞坐下来。
    足足花了一刻钟还要多一点才坐下来。当她终于坐下来,重重舒出一口气。
    江厌辞侧首而望,目光一直凝在月皊的身上。
    见她如释重负地重重松了口气,江厌辞唇畔的那一抹浅笑不由变得更深了。
    一阵风吹来,枝干跟着晃动。
    月皊感受着身下树干的晃动,惊呼了一声,立刻死死抱住江厌辞的腿,又死死闭上眼睛。
    江厌辞坐下来,手掌搭在月皊的后腰,将人往怀里带了带。他说:“掉不下去。”
    月皊这才小心翼翼地张开一只眼睛,往下望了一眼,见这样高,急急收回目光。
    “往前看。”江厌辞道。
    月皊这才抬起眼睛,瞭望着远处。她头一遭坐在一棵高树之上瞭望远处,目之所见与往日大有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