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篱从远处一路小跑着赶过来,先打量了一番江云蓉的神情,才低声禀告:“问过老夫人身边的碧溪了,娘子您猜的不错。”
    江云蓉全身发冷,如坠冰窟。
    最近孔家人几次上门,想要缓解两家关系的用意十分明显。江云蓉心里升起与孔承泽破镜重圆的希望来。
    原来这只是她痴人瞎想。孔家是想缓解两家的关系,却并非是通过重修她与孔承泽的关系,而是想促成另一桩姻亲关系……
    “我连被当成两家重归于好的棋子都不行吗?”江云蓉问。
    东篱低着头,不敢答话。心里却明镜似的清楚她家娘子和孔承泽是不可能了,否则孔承泽当初也不会那么决绝地写下休书……
    只是这些话,东篱哪敢说啊。
    江云蓉忽然用力握住东篱的双肩,力气那样重握得东篱肩膀生疼,也让她从思绪里回过神来。
    “那个小贱人已经成那样了,他为什么还想着她?我究竟哪里不如她?”江云蓉瞪圆了眼睛,眸中迸出激烈的恨。
    东篱瞧着江云蓉这般神情,心里也生出几分惧来。她觉得再这么下去,她们娘子早晚要为了一个男人发疯。
    ·
    江厌辞送月皊回荣春堂,刚迈进方厅,就听见华阳公主在抱怨——
    “把两家关系搞僵了,现在想拿厌辞的婚姻大事来修复两家关系?我看老太太是老糊涂了。那孔兮倩哪里配?孔家更不配!”
    看着江厌辞和月皊迈步进来,华阳公主立刻住了口,不再提老太太想撮合江厌辞和孔兮倩的事情。
    这事儿不必说给孩子听,让孩子心烦。在她这里就过不去。
    江厌辞将人送回来了,便回他自己的观岚斋。
    待江厌辞走了,华阳公主拉着月皊的手,让女儿挨着自己坐下。她仔细打量了一番月皊的神色,小心翼翼地开口:“廿廿,你想清楚了吗?”
    月皊垂着眼睛,长长的眼睫蓄下两道月牙弯影。她也不去看母亲,始终低着头,望着自己的裙角,低声说:“想好了……”
    华阳公主的心情忽地紧张起来。
    月皊勉强扯起唇角来,扯出一个温顺柔和的浅笑。她软声说:“我留在这里,阿娘瞧着我的处境会心酸。日后三郎娶了妻,迎正妻前先纳了妾是给三郎未来的夫人添堵。”
    “三郎应该有一段举案齐眉的好姻缘,就像阿娘和阿耶那样没有旁的人。我也应该勇敢一点,不能……”月皊抿了抿唇才能继续说下去,“不能那么依赖着三郎。”
    她努力去笑。
    “我今天去看望了一个友人。我们说好啦,要一起开香粉铺子呢。阿娘,我也能好好照顾自己、养活自己。一定能的。”
    眼泪掉下来,她赶忙擦掉,再笑着说:“我都长大啦,不能天天赖在阿娘身边啦。不过我会经常来看望阿娘。或者阿娘去看望我也好呀。”
    她去拉华阳公主的手,双手将阿娘的手攥在两只手之间,用力攥紧,给自己勇气。
    华阳公主亦跟着落了泪。她颤着手,将月皊搂在怀里,紧紧地拥着,一下又一下轻拍着月皊的脊背。
    “好,好……好!”她颤声,却除了一个“好”字,再说不出其他的话。
    女儿终究是走了她觉得正确的路,可是到了这一步,她心里又万分的舍不得。如果有选择,她也希望女儿永远长不大。可是命运就是这么残忍,那些苦难的经历伴着月皊,终究是会影响她一生。她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无忧无虑了。
    月皊安静地偎在母亲的怀里,对未知的未来有着茫然的畏惧。可是母亲温暖的抚慰像一种鼓励,让她不得不微笑起来坚强地往前走。
    ·
    翌日,华阳公主带着女儿去寺中上香。
    她每年今日都会去寺中祈愿,每次都带着江月慢。只是今年多了两个人,不仅格外带了月皊,还多了个江厌辞。
    清安寺坐落在一处山脊中,被群山环绕着,占地不小。寺庙中人来人往,不仅是大富大贵之户,也有许多寻常百姓。
    偶尔能遇见些认识的人,每个人都要会不自觉将目光落在月皊身上。
    华阳公主一直牵着月皊的手,并没有让月皊故意避开见熟人。
    江厌辞对拜佛这种事并没有什么兴趣。他将目光落在月皊的面颊,看见一张乖巧的笑脸。
    他再抬眼,望向立在月皊对面的人,那妇人明明在与华阳公主说话,目光却一次次悄悄打量着月皊。
    江厌辞皱皱眉,再看向月皊脸上的笑容,心下便生出些厌烦来。
    月皊跟在华阳公主身边见过好几波熟人,终于略空闲下来,跟着母亲和姐姐去了茶室暂歇。
    月皊好奇地打量着墙壁上的经文,又从开着的窗户朝外望去,看见一大片红灯笼。
    远处有一棵很高的古树,树上悬着一道道红绸。树下坐了个僧人,在僧人的面前摆着木案,正有人在僧人面前求解签文。
    通往那棵挂满红绸的古树的必经之路两侧挂满了一盏盏红灯笼,每个红灯笼上隐约有字迹。
    华阳公主瞧着月皊看得出神,出声道:“那里可以求平安符,你想过去转转吗?”
    华阳公主环顾茶室,见江厌辞并没有跟进来,便道:“若你想去,让冯嬷嬷跟着你。我和你阿姐还要等慧悟大师过来,不能陪着你。”
    月皊犹豫了一下,才点头说好。
    倒也不是因为想凑热闹。而是因为这是她第一次来寺庙。以前都是阿娘和姐姐给她求平安符,她这次好不容易来了寺中,想给阿娘、姐姐,还有三郎,各求一道平安符。
    有人正往那边的古树去,有人已经从那边回来了。两旁悬满红灯笼的小路,人来人往。
    月皊靠边往前走,默默望着悬挂得并不高的红灯笼。原来每一个红灯笼上都被人写了愿望。因为写下心愿后要悬挂起来,所以才故意设得这样矮。
    月皊一边往前走,一边瞧着每一个灯笼上的心愿。
    灯笼之上的心愿大多是许愿高中、姻缘,家人安康,也有些让月皊忍俊不禁的小心愿。
    比如——
    “希望阿娘包的包子里能多放点肉。”
    “隔壁孙家的那狗赶紧拴上行不行。”
    “下次见到她,一定不会再脸红结巴了。”
    月皊专注地瞧着灯笼上每一个或大或小皆真挚的心愿,唇角弯了又弯。
    一阵风吹来,悬在路两旁的灯笼霎时挤挤撞撞地跳起舞来。月皊面前刚瞧过的那盏灯笼忽然就被风吹落了。
    月皊弯腰,去捡灯笼。
    她的手还没碰到灯笼,视线里出现一个男子修长莹白的手。食指上套着一枚很细的翠玉扳指,很是眼熟。
    月皊缓慢地颤了颤眼睫,垂眼静默了片息,待落在地面的灯笼被对面的人捡了起来,她才迟缓地站起来。
    李淙将那盏灯笼挂起来,望着上面那句笔画乱飞的——“下次见到她,一定不会再脸红结巴了。”
    良久,他徐徐将目光收回来,沉静的视线落在月皊的身上。
    月皊抬起脸来,唇畔挂着得体的浅笑,她望向李淙,略弯膝福了福,平静开口:“殿下。”
    李淙喉间微动,终是压下了言词,轻轻颔首。
    李淙没有想到会在寺中遇见月皊,她以前从不来寺庙。他远远看见了她。她穿着红色的斗篷,兜帽上雪色的茸毛温柔地时不时蹭着她的脸颊。宽松的斗篷裹在她身上,不显臃肿,反倒衬得她人纤细,小小的一点。
    她贴着路边往前走,专注地瞧着身侧的一盏盏红灯笼上的心愿。
    他一步步往前走,她也在一步步朝着他的方向走来。李淙凝望着一步步逐渐缩减距离的月皊,目光瞬息不舍移。
    两个人之间遥远的距离终于被拉短,风起时,他们相遇了。
    可是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见到她?在他还没有考虑清楚的时候,见到一个情绪低落过分清瘦的她。
    她是不是过得不好?
    这个疑惑在李淙心里升起,又被他自己觉得可笑极了。她怎么可能过得好。
    而她过得不好的元凶,是他啊。
    月皊收回视线,继续往前走,经过李淙。
    风不止,不仅将这条小路两侧的红灯笼吹得东摇西晃,也将月皊的斗篷衣角向一侧吹起,碰过李淙垂在身侧的手。
    李淙的手颤了一下。
    他一动不动静默地立在那里,待月皊经过了他的身边继续往前走去,他才转身,望向月皊离去的背影。
    想要追上去的心是那样的强烈,强烈得让他的整颗心都变得开始剧烈疼痛。
    胸腹间的难受,让他想咳。
    可是月皊还没有走远,他不想让月皊听见。他脸色苍白地憋着,待月皊走得远些了,他才弯腰一阵阵地咳。
    鲜血染红了他没有血色的唇。
    “殿下!”小春子急得眉毛不是眉毛,眼睛不是眼睛。
    好半晌,李淙才将心悸缓过来。他缓缓舒出一口气,才抬起被月皊衣角碰过的手。
    他摊开手掌,掌中握着一枚平安符。
    那是他刚刚给月皊求的平安符。
    他抬眼,再朝前方望去。人来人往热热闹闹,早已看不见了月皊的身影。
    远处,江厌辞目睹了两个人相见的场景。
    他神色淡淡,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
    ·
    清安寺有些远,来这一趟,几乎折腾了大半日。等回到江府时,已是傍晚时分。
    月皊本就身子弱,华阳公主和江月慢最近又染了风寒,坐了这么久的车,三个女人都有些疲惫。
    江厌辞没跟去荣春堂,到了江府便回了他的观岚斋。
    月皊沐浴更衣刚收拾好,孙福便过来请她去观岚斋一趟。
    刚好,月皊也想要将给江厌辞求的平安符拿给他。
    江厌辞亦是刚沐浴过,他坐在房中窗下。天色已经暗了下来,他的寝屋却还没有掌灯,屋子里有些暗,只凭着从他身后的窗纸漏进来些微薄的光。
    月皊握着手里的平安符刚要开口,江厌辞却先开口。
    他说:“把你的身契拿来,明日拿去改户籍走章程。”
    “好。”月皊点头,朝江厌辞走过去。
    江厌辞看着她走近,又问:“月皊,你想好了吗?”
    月皊在江厌辞身前三四步的距离停下来,她微微用力地攥紧手里的平安符,点头说:“想好了。三郎,我、我……搬去白家吧!”
    江厌辞没有回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