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厌辞起身,立在檐下。天色已经彻底黑下来,江府的一排排家丁脚步匆匆出去寻人,举起的火把在夜色里成了条长龙。
    他抬手,用指腹压了压额角,沉声:“青山。”
    一道黑色的影子迅速闪过,立在阴影里,弓腰哑声:“门主。”
    “让鹊翎率众寻人。”江厌辞命令。
    青山颇为意外地抬眼望了江厌辞一眼。分明前几日门主还吩咐身在长安要谨慎行事切不可动用门中势力。
    不过青山并不敢质疑江厌辞的决断,应下一声“是”,黑色的身影立刻消失不见。
    吴嬷嬷吩咐完事情,进屋回话,看见江厌辞颀长的身姿灯下孤立。他微合着眼,不知在想些什么。
    “都交代下去了。”吴嬷嬷禀话。
    江厌辞睁开眼,凝深若墨潭的眸清明又深深,看不出情绪。他开口,改了指令:“让令梧将江云蓉押回来。”
    吴嬷嬷心里咯噔一声。
    这是连称呼都改了。
    ·
    月皊被缚了双手堵了嘴塞进一张棺材里。棺木被抬着往前走,穿过夜市,也经过江府派出来寻找她的家丁。
    月皊脸色煞白,一动不动。
    棺木里漆黑一片,只几个细小的透气孔。外面天色已黑,透不进光。
    这样的黝黑,让月皊不由自主想起那个狭小的牢房。她幼时患过眼疾,视力本就不好。到了夜里,牢里没有灯火。她在潮湿狭小的石头房里,纵使睁大了眼睛,也什么都看不见。看不见的时候听觉变得异常敏锐。她听着那些老鼠啃噬的声响,听着不知从哪间牢房里传出的凌虐之音,日夜不能入眠,时时陷在惊恐中。
    教坊那种让人变色之地,于她而言也比牢中好上一千倍。
    她努力让自己忘却在牢中的那几日,可是这个黑暗狭窄的棺木让她无比清晰地忆起曾经。
    月皊也不知道过去了多久,身上的战栗才稍缓。她微微用力地转过身,费力地想要拍击棺木求救。
    可是她不知道能向谁求救。
    没有人会救她。
    棺木被放下来,被打开。忽然的火光,让月皊双眼完全不能适应。她眼前白花花一片,什么都看不清。
    “正愁着用什么法子将你骗出江府好下手,没想到你自己跑出来了。”陈六郎笑嘻嘻地说。
    月皊听出了陈六郎的声音。她使劲儿眨了眨眼,白茫茫的视线里才有了光影,看见了陈六郎呲牙笑的嘴脸。
    “瞧瞧这额头上的冷汗,小美人吓坏了吧?”陈六郎扯去月皊口中的棉布。
    等了会儿,见月皊抿着唇不吭声,陈六郎笑着道:“早知道你不喊叫,就不塞嘴了。瞧瞧,这嘴角都破了。”
    小厮小跑过来,道:“六郎,轿子到了。”
    陈六郎挥了挥手,让人将月皊塞进一顶小轿。
    月皊坐在轿子里,听着外面的动静,外面安安静静的。长安即使是夜里也是热闹的。如此寂静之地,除非占据整条街的高门侯府。
    冬日寒冷的夜风迎面吹来,月皊冷得瑟缩。她从轿帘被吹起的缝隙望见摇曳灯笼下,龙飞凤舞的匾——端王府。
    李潜的府邸?
    李潜的面容浮现在眼前,忆起他临去斡勒前对她说过的话,月皊打了个哆嗦。
    “你该不会以为太子能一直护着你吧?”李潜在热闹的街市冲她笑得阴恻恻,“江月皊,你最好别落到我手中。”
    轿子停了。
    寒凉的泪珠儿掉下来一颗,月皊立刻闭上眼睛,努力将余下酸涩眼泪憋回去。她才不要在李潜面前哭。
    李潜昨夜归京,今晚在府中设宴招待友人。
    作者有话要说:
    小江:太子算个屁= =
    第二十章
    孔承泽也在受邀之列。酒过三巡,李潜朝孔承泽举杯,笑道:“庆贺承泽摆脱悍妇。”
    孔承泽赶忙举杯,汗颜道:“让殿下看笑话了。”
    李潜饮尽杯中酒,他懒散倚靠椅背,慢悠悠转着指间酒盏,道:“听闻承泽休妻,和妻妹还有些关系?”
    孔承泽心头一紧。纵使他心里的确对月皊有些不齿的念头,可到底是不该生的想法,哪能宣之于口。再言,旁人不知,他们几个和李潜走得近的,不是不知道五殿下对月皊有意。他急忙道:“没有的事!都是那悍妇胡言乱语!”
    旁边有人醉醺醺地接话:“这样的女人休了好!承泽兄择日再聘贤妻!”
    孔承泽尴尬地笑笑,没有接话。休妻这样的事情,被休的女人丢脸,休妻的郞子也不见得多光彩。
    这个时候三殿下李渡来了。
    李潜设宴,自然要请几位皇家手足。只是如今留在京中的只有大皇子李漳和三皇子李渡。李潜和这两位皇兄的关系很是一般。
    他做做面子也要请人。两位殿下自然也都会过来走个过场,来得不会太早,也不会久留。
    李潜起身相迎,笑着寒暄几句,再请李渡在他右手边入座。如此,这宴桌只空了一张椅子,摆在李潜左侧。
    “兄长还没到?”李渡望了一眼空椅子。他身体不太好,和满屋子饮酒后脸色发红的郎君们一比,越发显得苍白病弱。
    “赚了功勋回来,今时不同往日了。谁知道还愿不愿意搭理咱们兄弟。”
    旁的话,其他人还可以接。牵涉到皇家人,其他人都不敢贸然接话。
    李渡笑笑,道:“兄长归京日短,许是忙碌。再言我来时外面已经飘了雪,兄长府邸不近,路上耽搁了吧。”
    这话再说下去就没劲了。李潜不再提,举杯敬李渡。李渡亦端酒,不过只抿了一口。接下来旁人饮酒时,他都以茶代酒。
    话题绕到别的地方,宴席上的气氛逐渐热活起来。窈窕的美人跳着曼妙的舞,席间佳酿又饮去不少。慢慢的,众人都有了几分醉意。
    尤其是李潜。他拿着筷子敲了敲酒盏,醉醺醺问:“找回来的洛北郡王是个什么样的玩意儿?听说是个走江湖的?也不知道身上是不是带着一股乞丐的臭味儿。”
    说完,他不知道想成什么样子,乐了一下。
    几个狐朋狗友自然附和着他说话,将归家的江厌辞说得一文不值,引得李潜哈哈大笑。
    小厮快步进来禀告,陈六郎求见。
    李潜皱了眉,不大高兴。
    陈六郎一直巴结着李潜。李潜心情好时,出去寻乐子也带着他。不过陈家在京中不入流,李潜根本看不上他,从未将人邀到府中。
    “殿下,陈六郎说给您带了大礼,您一定高兴。”
    陈六郎以前总是能寻到些宝贝拿来孝敬李潜。有时李潜也夸赞,不过到底皇家子,也不是那等眼皮子浅的。
    小厮补了一句:“陈六郎抬了顶小轿停在西门,里头应该是个人。”
    满座酒气熏天的人你看看我看看你,皆露出很懂的神色。
    李潜这才点头放人进来。
    ·
    陈六郎将月皊绑手的绳子解了,笑着道:“给你解开可不是为了让你闯祸的。这里是什么地方,你心里有数。乖一点,说不定还有活头。要不然——”
    陈六郎抬手,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
    他转身面对府里的小厮,顿时换了张脸,阿谀卑微。
    月皊跟在陈六郎身后,脑子里乱糟糟的,想着一切可能的自救法子。可她悲哀的发现不管是她虚张声势地提起太子,还是阿娘,都毫无用处,甚至可能弄巧成拙。
    李潜既不怕太子,也不会顾忌阿娘……
    陈六郎带着月皊进了厅门,瞧见满屋的贵人,脊背又弯了几分:“给三殿下请安,给五殿下请安。”
    他直起腰,再谄媚地一一朝其他贵族公子点头哈腰。
    李潜一眼没看陈六郎,视线落在月皊的身上,就连酒意都清醒了两分。他慢慢欠身,将手搭在身前桌面,悠悠开口:“这还真是个大礼。”
    陈六郎笑着说:“好酒自然缺不得美人。这些舞姬虽美,却哪如这个伴在殿下身侧更衬良辰啊!”
    陈六郎向一侧退开,将身后的月皊展览在众人眼前。
    一时寂静。
    孔承泽懵了一下,他立刻望了一眼李潜的脸色,握着酒盏的指微微用力,开口道:“据我所知,她现在是洛北郡王的小妾。”
    陈六郎赶忙说:“人是我买来的!身契都在,一并献给五殿下!”
    孔承泽心中沉了沉,急问:“洛北郡王把她给卖了?”
    陈六郎不能接这话。虽然他从江云蓉手中买了月皊的身契,却仍然不敢上门去要人。他对江厌辞的看法与京中其他人一样,面上恭恭敬敬不敢得罪,心里却有几分嫌他没根基,没太放在眼里。
    他先弄到了身契,再想法子将人掳到手里。如今一起献给了五殿下,日后江厌辞知晓也只能吃个哑巴亏,不敢造次。
    李潜夸:“很好,这礼送得很好。”
    陈六郎笑得脸上褶子更重。
    李潜盯着脸色煞白的月皊,命令:“过来。”
    月皊立在原地,没动。
    “哈。”李潜笑了一声,站起身来,摇摇摆摆朝月皊走过去。他立在月皊面前,居高临下地打量着她,又俯身凑到月皊耳边低语:“当初选择太子的时候,可想到会有今天?”
    他忽然握住月皊纤细的脖子,提高音量:“贱货。”
    他对月皊,最初的喜欢是真的。可是那份喜欢并不深厚,更多的是身于高位者对女子的征服掌控欲。占有美人和争权逐利是一样的成就感。尤其知晓她将嫁给太子,那颗想要得到的心,变得更加强烈。
    眼看着月皊憋得快喘不过气,李潜松了手。
    月皊身子踉跄朝一侧倒去,碰倒了灯架,架上的琉璃灯跌落、跌碎,一阵哗啦啦。
    孔承泽一下子站起身,脸色难看。
    “哈。听说进教坊被调教过,又给人当了小妾。想来很会伺候人。”李潜俯身,握住月皊纤细的小臂,将人拽起来,拉着她大步穿过厅堂往一侧的小间走去。
    那处小间挨着待客的厅堂,只两扇红木拉门相隔。里面地方不大,摆放了些待客的酒水。
    “你放开我!”月皊脸色煞白,想要挣脱李潜的手,然而她那点力气连让李潜的脚步稍顿都做不到。
    月皊望着那两扇近在咫尺的红木拉门,整个人陷在恐惧里。她突然就明白了四妹妹投井时的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