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吗?
    方芝若注意到她有短暂沉默,再联想已久病多时的周三公子,心底暗暗唏嘘。若没有崔二公子,阿渺与那位未尝不能……
    两人默契地终止话题,跑到甲板上欣赏风景。
    江风拂面,柔和而清冽,吹散天际乌云,也吹散各自心中的烦闷。
    谢渺左右一顾,甲板上除去她们便无旁人,机会难得,那不如……
    她拉着方芝若跑到船头,双手拢在嘴旁,放声大喊:“待书香造纸坊名扬大齐,我要建艘大船,载我去到处游玩!”
    方芝若见状,学着她喊:“待书香造纸坊日入斗金,我想在郊外买块地,盖比现在大两倍——不,大五倍的纸坊!”
    谢渺又喊:“我想回趟罗城,去看看我父亲的雕像,去探望他惦念的百姓!”
    方芝若也喊:“我想要造出新纸,将纸坊发扬光大,让所有人都刮目相看,让倪东升后悔,让那伎人自愧不如!”
    她们的心愿乘风,悠悠飘荡,汇入无垠天地。
    二人相视一笑。
    方芝若凝望远方,神色坚毅,“阿渺,我可以,我一定可以。”
    *
    七日后,她们终于抵达耒阳县。
    耒阳位于恒南郡南部,乃造纸大师蔡伦的故乡。当年蔡伦因发明蔡侯纸而名扬天下,耒阳因此而被世人熟知。随后的几百年内,耒阳百姓勉力兴盛造纸业,推陈出新,每两年更会举办造纸大会,汇集天下纸业英才,成为了名副其实的“纸都”。
    一踏上这片土地,方芝若便觉得神魂受到了冲击。这里是蔡伦大师的故乡,是所有造纸人向往的纸都,仔细闻,连空气似乎都带着纸浆的淡香。
    街头小巷,随处可见摆着小桌,吆喝卖纸的伙计。
    “看一看啊瞧一瞧,我家的纸价廉物美,今日买一令送十张,买五令送一百张,多买多送啊!”
    “新纸试用,一文不收,每人限领三张,早到早得,晚到就没咯!”
    “正宗蔡侯纸,蔡伦大师后人的经典传承,喜欢的千万不要错过!”
    方芝若险些按捺不住激动,背着行囊便要上前采买,然而看了眼天色,呃,还是先找地方歇息吧。
    她道:“阿渺,你今晚想住哪?”
    谢渺道:“都行。”
    话音刚落,旁边便有位青年瞄准机会,热情地上前道:“这位夫人,姑娘——”
    田丰与江容立即往他身前一站,敛容肃色,如门神般阻隔他与谢渺的对视。
    青年被吓了一跳,忙摆手道:“我没有恶意,只是帮忙引路,挣几个辛苦钱而已。”
    方芝若知晓很多地方都有此类引生意的人,悄悄向谢渺使了个颜色。
    谢渺会意,道:“你们下去,我要与他说话。”
    田丰、江容齐声回:“是,夫人。”说罢退到后头安静站着。
    青年见状喜出望外,这位年轻貌美的小夫人衣着华贵,护卫训练有素,肯定来头不小!
    他愈加殷勤地道:“夫人好,姑娘好,我叫陈强,是耒阳当地人,你们想要去哪吃啊喝啊玩的都能向我打听。”
    方芝若便问:“你们城中最好的客栈在哪里?”
    “那必须得是满月霜。”陈强道:“就在城中最繁华的地段,最便宜的单房都得一两银子一夜,天字号房更要翻上四五倍。”
    真贵!
    方芝若无意识地按上荷包,按她最初的打算,每日住宿至多只花两百文钱,但此番跟阿渺同行,定不能让她跟着住寒酸的小客栈。
    她道:“便去满月霜。”
    谢渺却道:“附近找家客栈就行。”
    方芝若心知她是体谅自己,感动之余又觉得难为情,“阿渺,我带够了银子,咱们就住满月霜。”
    谢渺问陈强,“去满月霜要多久?”
    陈强道:“不远,不远,坐马车两刻钟就到。”
    谢渺佯装朝她发火,“我乘了半个多月的船,只想找个地方休息,你却还要我坐那么久的马车?”
    方芝若一想,也有道理,要么先随便找家客栈凑合一晚。
    陈强难掩失望,随即又打起精神,“附近也有不错的客栈,走上半刻钟便能到,诸位跟着我来……”
    陈强领他们到了东阳客栈,不大不小、不新不旧的门店,不时有住客进进出出。见到门口站着的谢渺与方芝若时,众人的眼神略显惊艳,但对上田丰和江容冷冽的目光后,又心虚地快速移开。
    嗯,这不是他们能多看的小娘子。
    江容环视周遭,蹙眉道:“夫人,此地不可。”
    谢渺问:“为何不可?”
    田丰道:“鱼龙混杂,危机四伏。”
    方芝若一听,“对,还是去满月霜,那里肯定安全。”
    陈强适时地道:“满月霜都是达官贵人出入,有专门的护卫看守,比此地安全几百倍。”
    谢渺却置若罔闻,笑着问田丰,“你家公子离开前可有叮嘱过你什么?”
    田丰恭敬道:“公子命属下务必保护好夫人的安全。”
    “这不就是了。”谢渺轻飘飘地道:“此地危险,我才用得上你们,若去了满月霜,哪里还有你与江容的用武之地?”
    ……说得好有道理,江容与田丰竟无言反驳。
    几人要了四间上房,陈强领了丰厚的赏钱,欢欢喜喜地离开。
    谢渺进了屋,待拂绿关上房门,立刻没形象地扑到床上。
    啊,还是陆地上的床舒服!
    拂绿将行囊放好,立刻来替她揉按肩颈,按着按着,忽然问:“夫人,您是故意为难江容和田丰?”
    谢渺闭着眼,不以为意地道:“是又怎样?”
    她几乎能够想象得到,崔慕礼离开前定事无巨细地交代过两名护卫,恨不得将她的所有事安排妥当,每日按部就班,避免任何危险……
    那与在崔府时有什么区别?!
    她在崔府时要遵守规矩,扮演好他妻子的角色,好不容易离开京城,到这千里外的地方喘口气,还不能按照自己的意愿行事吗?
    她想住哪就住哪。
    拂绿了然,心想,她家小姐这是被“压迫”狠了,想要反抗“强权”呢。
    她柔声劝道:“奴婢知道您是烦二公子管东管西,但他的本意是担心您,怕您遇到危险。”
    谢渺哼了一声。
    爱也好,关心也罢,都是他用来施压的各种手段。她不想要的他偏追着给,而她真正想要的东西,他却用尽心机去斩断。
    温柔与体贴都是假象,他内里仍是那个高傲独断的崔慕礼。
    她惹不起,所以选择冷漠地推拒。
    第131章
    谢渺有意刁难江容与田丰, 却并未刁难太久,隔日便转去了城中的满月霜。
    田丰刚松了口气,又接到谢渺指派的任务:他们起码要在此地逗留一月, 住在客栈开销过大,倒不如去租间像样的宅子短住。
    田丰很想说:夫人, 公子有银子, 公子有许多许多许多的银子,您用不着给他省钱!
    但江容点醒了他:“夫人是怕方姑娘不自在。”
    原来如此。
    田丰恍然大悟,二话不说地满城找宅子去了。
    江容租了辆马车,方便带谢渺与方芝若去城中闲逛, 首先去的便是造纸大会场馆——蔡伦坊。
    蔡伦坊乃百年纸坊,由蔡伦后人所建, 乃耒阳纸坊之首。它地处城郊,场馆规整, 占地宽阔, 门口立着一尊栩栩如生的蔡伦石像。
    方芝若瞻仰片晌, 联想到谢渺在船上说的话, 问道:“你父亲在罗城也有石像?”
    “对。”谢渺轻声道:“是罗城的百姓为表感激,特意为他立的石像。”
    “你父亲必定是为民着想的好官, 才能让他们这般敬爱。阿渺, 待纸坊挣了钱,我便陪你回去看他的石像,好吗?”
    “好,一言为定。”
    身后的江容:……方小姐,你是不是忘记夫人已经成亲了?公子好不容易击败周三公子抱得美人归, 谁能想到婚后还能冒出个好姐妹来抢人?
    唉, 惨还是公子惨。
    离造纸大会还有半月, 蔡伦坊已安排人在外头记录名册,但凡有正规纸坊文牒的人都能报名。
    方芝若整理好仪容,郑重地上前。
    “请问,”她笑容可掬地问:“是在此报名参会吗?”
    案后正在书写的年轻男子抬头,见来人均是女子,便不耐烦地挥手,“去去去,别来这里捣乱。”
    方芝若脸色一僵,忍着怒道:“这位大哥,我要报名参加造纸大会。”
    年轻男子极为轻佻地打量她,嗤笑道:“开什么玩笑,你要是能造纸,我岂不是能生孩子?”
    言语中的讥讽简直溢出天际。
    方芝若再笑不出来,“你这话是何意?”
    年轻男子道:“意思就是,造纸大会不收女子,你赶紧回家洗衣做饭,伺候你家相公去!”
    这并非方芝若头回因女子身份造纸而遭遇嘲笑,却是她最为愤怒的一次。
    她双手重重撑上桌案,铿锵有力地质问:“造纸大会闻名遐迩,广招各路英才到此以纸会友,从未听说过只许男子参会的规矩,怎么到你口中便成了不收女子?不妨请你说清楚,是造纸大会不收,还是你不肯收?”
    “你!”年轻男子被问得面红耳赤,倏然站起身,“我说不收便是不收,你说破天了也没用!你赶紧滚蛋,否则我找人来轰你了!”
    方芝若冷笑道:“我偏偏不走,你尽管找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