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氏挑着眉,稀疏平常地道:“二公子难得休沐,来探望他五弟而已,哪里值得大惊小怪?”
    瑞珠回:“夫人,二公子并非来探望五公子,他,他命人抬了两箱东西来呢!”
    “哦?”谢氏被勾起好奇心,“抬得什么东西?”
    “不晓得,但奴婢看箱子上头有宝樗阁的标记。”瑞珠道:“足足两大箱的东西,想来价值不菲。”
    哦?
    谢氏脑中闪过无数念头,起身往外走,“出去看看。”
    *
    崔慕礼站在厅中,身后不远处摆着两个红木箱。铜锁片映着朱褐色的雕花箱体,精致中透着无比郑重。
    谢氏刚跨进门槛,崔慕礼便立即恭敬作揖,“母亲。”
    ……
    谢氏颇感怪异,虽说崔慕礼待她这个继母贯来尊敬,但怎么说呢,总感觉今日加倍有礼些?
    她用余光扫过两个硕大的红木箱,顺道问了几句家常话。
    待谢氏入座,崔慕礼主动奉茶,“母亲请用茶。”
    谢氏接过茶,心里愈发狐疑,面上却装作无事,“你是来看望慕晟吗?我这就叫人抱他出来。”
    “非也。”崔慕礼道:“我今日拜访母亲是为要事。”
    谢氏的左眼皮轻跳,压着惊道:“哦?是为哪件要事?”
    “怀瑜先要谢过母亲。”崔慕礼微低着首,言辞诚恳,“多年来,母亲操持崔府内务,视我与夕珺如己出,又为父亲诞下五弟,怀瑜深感母亲辛劳,特意去宝樗阁选了几样礼,希望您能笑纳。”
    谢氏身为崔二夫人,所行皆是分内事,并不觉得有多劳苦功高。但慕礼说出此番话,必定不是无的放矢,而是……
    她便顺着话往下说:“慕礼有心了,既然如此,我便不跟你客套。”
    崔慕礼从袖中掏出一张单子,“这是礼单,请您过目。”
    谢氏本漫不经心地瞧着,目光掠过简短的行行字后,神色逐渐变得严肃。崔府富贵,她又主掌中馈,眼界自然不低,但礼单上写的八样宝贝,随便拎出单件都珍贵纳罕,凑到一张礼单上更是令人心旌摇曳。
    谢氏忍不住问:“慕礼,你到底想说什么?”
    崔慕礼静默片刻,忽而掀袍跪地,“慕礼恳请母亲将阿渺许给我。”
    谢氏顿时惊喜交错,撑着扶手半起身,瞠着眼道:“你再说一遍,请我如何?”
    崔慕礼拱手向前,咬音咂字道:“慕礼思恋阿渺,恳请母亲将她许给我,我定珍之惜之,护她今生顺遂。”
    字字真挚,发自肺腑。
    饶是已预料到有这么一天,谢氏仍按捺不住激动,险些乐晕过去。想当初阿渺刚进崔府,待旁人都拘谨有礼,唯独在面对慕礼时情难自禁。
    她看在眼里,难免意上心头。
    阿渺幼年丧父丧母,除去她便无人可依靠。而慕礼生来便是天之骄子,优秀有目共睹,他心思沉密,足智多谋,与阿渺天真纯良的性格互补,若能喜结连理,岂非皆大欢喜的好事?
    然而想法虽好,过程却无比艰辛。先是慕礼拒人于千里之外,再是阿渺性情大变,就在她以为亲事无望时,慕礼竟改了主意,话里话外透露对阿渺的亲近……
    崔士硕叫她莫要拔苗助长,她依言照做,而此刻是苗已长成,到丰收的时候了!
    好好好,真是好极,好极。
    谢氏眼眶发热,喉头哽咽,竟是喜悦到说不出话。
    崔慕礼道:“阿渺自小孤苦,多亏有您悉心照拂,从今以后,我会如您一般,推诚爱伊,护她一世安宁。”
    谢氏侧过首,用帕子轻摁眼角,待心情平静些许后,敛容正色问:“慕礼,你再说一遍方才的话。”
    崔慕礼耐心十足,不厌其烦地道:“慕礼思恋阿渺,恳请母亲将她许给我,我定珍之惜之,护她今生顺遂。”
    谢氏飞快地颔首,刚说了一个字,“好——”
    “不好!”
    门被人猛地推开,湿冷的空气闯入,伴随着谢渺坚定的拒绝:“姑母,我不愿意!”
    变故猝不及防,谢氏还未反应,谢渺已直接跪到她面前,“姑母,阿渺不要嫁人。”
    崔慕礼望着她,试图扭转局面,“阿渺,以往是我愚目不识珠,无视你的一片情意,如今我——”
    谢渺皱着眉打断,“崔慕礼,我喜欢你亦是以往。”
    “但你亲口说过要与我和解,与旧事和解,将前尘一笔勾销。”
    “是,所以你我该冰释前嫌,往后各走各的阳关道。”
    “旧事既已翻篇,我们为何不开启新章?阿渺,你信我,我定会全心全意待你好。”
    谢渺仍道:“因为我不愿。”
    “但我所思所求,皆是为此。”崔慕礼道:“我向母亲表明心意,是想求个待你好的机会。”
    谢渺道:“我自己很好,无需旁人碍事。”
    崔慕兀自许诺:“成亲后,我会任你差遣,万事都顺你心。”
    “崔慕礼,你听好了,我绝不可能跟你成亲!”谢渺恼他的冥顽不灵,更恼他向谢氏胡言乱语,“你与其在此浪费口舌,不如去寻属意你的人共筑佳话。”
    崔慕礼不再争辩,看向呆若木鸡的谢氏,毅然道:“母亲,慕礼此生非阿渺不娶。”
    好你个崔慕礼,若非她来得及时,说不定姑母已应了他的请求!
    “姑母,阿渺早就说过等弟弟满百日,有话要跟你说。”谢渺干脆抛却顾虑,不管不顾地道:“我要出家做姑子!”
    话音刚落,谢氏瞪圆了眼,崔慕礼则有瞬间的茫然若失,长久以来盘桓在心头的不安成了真:阿渺没有在说笑,她果真打算出家。
    谢氏本能地呵斥:“阿渺,不许拿佛祖开玩笑!”
    崔慕礼则道:“阿渺,你冷静些,莫要冲动说胡话。”
    谢渺跪得笔直,眉眼间俱是凛然,“姑母,我没在开玩笑,更没有说胡话,弟弟既已满百天,我也是时候离开崔府了。”
    谢氏攥紧帕子,难以置信地问:“什么叫做离开崔府?离开了崔府,你要去哪里?”
    谢渺如实道:“从去年九月起,我便打定主意要出家。”
    回想起过去一年内侄女的异常,谢氏在怒不可遏之余,又迟钝地意识到,她根本早有谋算。
    谢氏哆嗦着伸手指她,声线也在颤抖,“谢渺,我当你年纪小,说话没有分寸考量,你赶紧将话收回去,我便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以往她若发火,谢渺定会乖顺依她,然而这次,然而这次……
    谢渺对上她愤怒的目光,恳求道:“姑母,阿渺已经长大了,请您尊重我的意愿,可好?”
    谢氏“啪”的一声拍桌而起,“尊重你的意愿,便是由你胡闹出家吗?!”
    谢渺毫无所惧,振振有词地反驳,“姑母,人生而在世,难道非要遵循同种活法吗?普通女子相夫教子是活,我想出家当姑子也是活,两种活法,谁又比谁高贵?”
    “我说不许就是不许。”谢氏疾言厉色,搬出她的双亲施压,“你父母若还在世,知晓你这般奇思怪想,非得狠狠教训你一顿不可!”
    谢氏气得眼前发昏,还想继续斥责,却听谢渺道:“姑母,阿渺此生别无所求,唯愿常伴青灯古佛,求您许了我吧。”
    说话时她高仰起头,神色坚定不移。恍惚间,谢氏回到十三年前的那日,兄长执意出门追捕凶犯,她与嫂嫂拦着不让,他坚定推开她们的手,回道:多我一个人,兴许便能多救下一个孩子,你们放宽心,在家等我回来。
    ……但他没有回来,再也没有回来。
    谢氏怒急攻心,眼眶急速蓄满泪水,恨声道:“你与你父亲如出一辙,固执用错地方,都是劝不听的蛮牛!”
    她拂袖而去,泪随着疾步滚落,滴滴留在青石砖上。
    高穹斩断迟疑,震耳欲聋的雷声后,天地骤暗,风雨晦暝。
    谢渺盯着谢氏离去的方向,内心疲惫而解脱,还带着一丝盲目笃定。
    姑母那样疼爱她,终会答应她的。
    她动了动发僵的手指,撑着膝盖起身,忽觉动作一顿。
    侧首望去,是崔慕礼跪在地上,牵着她的裙摆,凤眸深深,隐含低微地道:“阿渺,我已知错,请你给我个机会。”
    第103章
    机会?
    谢渺不解:为何人人都要她给机会?
    “崔慕礼。”她道:“你是圣上钦点的状元郎, 怎会不懂破镜难圆、覆水难收的道理?”
    崔慕礼道:“知之非艰,行之惟艰,阿渺, 我无计可施。”
    意思就是,道理都懂,但做起来太难。
    谢渺垂眸望着他,即便是祈求的姿态,他依旧气度容雅,维持世家公子风范。这样的他,该跪天子,跪先祖, 跪长辈……
    独独不该跪她。
    她想扶他起来, 反被他握住双手,珍视地举近脸颊。
    “阿渺。”他语调平稳, 手掌却在微不可察地发颤, “山有木兮木有枝, 心悦君兮君不知。”
    谢渺没有抽手, 反倒跪回地上与他平视。
    她心平静气地问:“崔慕礼, 念过《菩提偈》吗?”
    ……是念过的。
    他明白她想说的话, 无非是: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1
    她知道他懂,于是道:“本来无一物, 何必自寻烦恼?你肩负崔府未来, 往后将高飞远举, 贵不可言。”
    他却道:“高处寒靄, 贵途险峻,阿渺,我也会怕。”
    她道:“你有祖辈开路,挚友相伴,此程不会孤单。”
    崔慕礼握着她的手,犹如握着一团柔软的云,触碰得到,却永远捕捉不能。
    他眸中浮现迫切,“阿渺,此生我只想要——”
    你。
    “没有我。”她似有先知,说道:“今生我不恨你,不爱你,更不会陪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