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树影憧憧, 枝叶簌簌作响。一片淡樱乘风进屋,旖旎飘摇,最终停栖在那一盘已分出胜负的棋局上。
    两人视线轻轻一碰, 或不动声色, 或势在必得, 谁都不曾胆怯退缩。
    “崔二,我要娶谢渺。”周念南重复道。
    崔慕礼拾起那片花瓣, 挑在指尖细看, 又将它拢入袖中, “你想清楚了?”
    周念南应是,“父亲在北疆声望赫赫,手握三十万兵权, 若侯府再与权贵联姻,定会惹起圣上忌惮。为人臣子,最忌功高震主,与其等物极必反,倒不如以退为进。”
    崔慕礼道:“京中有许多家世普通的姑娘。”
    周念南轻笑,“谁清楚她们背后会不会有其他势力?倒不如选谢渺,身无父母,又是你家远亲, 没有后顾之虑。”
    崔慕礼似心和气平,“你喜欢她?”
    同样的问题,不久前问时, 周念南斩钉截铁地否认, 这会却斟酌半晌才道:“你知道的, 从小到大, 我未对女子上过心。”
    遇到谢渺之前, 他对女色兴味索然。遇到她之后……
    世上女子百千,无一像她。与她相处时,即便是被骂被打,他都觉得兴致盎然,好似没有厌弃的时候。
    一场旖梦点醒了他内心深处的隐秘渴望,不知从何时起,他对谢渺竟然——
    “崔二。”他道:“我想要她。”
    崔慕礼望着他眼底呼之欲出的情愫,摩挲着杯沿,凤眸清浅,“情之一字,讲究两相情愿。”
    周念南笑容微敛,又听他道:“表妹不喜你。”
    周念南脸色难看,倏然站起身。身为他的兄弟,崔二本该努力撮合他与谢渺,而非在花朝宴牵走谢渺后,还要驳斥他的求助——更确切地说,是试探。
    原因根本不用猜!
    他咬着牙问:“崔二,你什么时候——”对谢渺动的心?
    崔慕礼由他居高临下地俯视,即便坐着,气势半点不落下风,“我与她朝夕相处四年,很奇怪吗?”
    神来的朝夕相处,他过去与谢渺连话都没说过几句!
    周念南被他的不要脸气笑,来回焦急踱步,愤声道:“她讨好你的时候,你对她避如蛇蝎。如今,如今我要娶她,你偏来插上一脚!崔二,你未免太没有道义!”
    道义?
    崔慕礼道:“一家有女百家求,谢渺并不喜欢你。”
    周念南冷笑,“放心,她更不喜欢你。”
    ……行吧,二人勉强打成个平手。
    崔慕礼问:“念南,你在怕什么?”
    他怕个球!
    “我——”周念南飙了句粗话,甩袖道:“崔二,我把话搁在这里,我绝不会顾忌什么兄弟之情,哼,咱们八仙过海,各显神通!”
    说完便摔门而去,没过一会又转回来,捧起地上的一万两银子,趾高气扬地离开。
    崔慕礼不复方才得气定神闲,略显烦躁地扯松衣领,走到窗前负手而立。
    是啊,为何?她从前讨好时他不以为意,等到她避之不及,他却后知后觉她的好,悄然动了心?
    当真是自讨苦吃。
    *
    周念南不知用什么法子,仍是将并蒂牡丹送进了海花苑。
    谢渺看得两眼发直,不多时便喊来拂绿,让她将东西送回周三公子手里,末了还要叮嘱:“这可是一万两白银,千万要拿好!”
    拂绿双手一抖,差点没将花盆扔出去。
    就这?要一万两白银?贵族子弟们,果然是有钱烧的……
    拂绿在定远侯府门口守到了周念南的贴身侍卫左青,如释重负般将东西往他怀里一塞,转身便跑得没影。
    没过两日,姚黄又出现在海花苑里。
    谢渺提了一口气,久久没下来,招来拂绿恨恨道:“再送!”
    这回对方做足准备,拂绿无论如何都送不出手,耷拉着脑袋将花带回海花苑。谢渺气得没法子,拍桌子骂道:“不是说进了羽林卫吗?怎得还跟个地痞无赖似的,天天闲得没事干!”
    当夜,姚黄开花了。
    双蕊斗艳,风姿瑰丽,满室馥郁幽香。
    谢渺在这满室馨香中醒来,夜风徐徐,她趴在窗边赏花,不得不承认,牡丹之冠姚黄,果然国色天香。
    它该娇生惯养,不该隐于一方陋室。
    她这厢彻夜苦恼,该怎么将花返还给周念南,翌日一早,揽霞抱着个嵌贝红漆首饰匣进屋。
    “小姐,你看,乔木刚送来的,说是二公子从渝州给你带的礼物!”
    谢渺正坐在梳妆台前上妆,眼也不眨,“送回去。”
    揽霞挠头,“可这是——”
    谢渺:“送回去。”
    拂绿描眉的手一歪,在眉梢岔出条小道,活像她多长了半截飞眉。
    谢渺:“……”
    拂绿讪讪一笑,“呵呵,手抖了下。”她用细签子裹上棉絮,拭着那一小段黑线,随口道:“小姐,好歹是二公子的心意,你不如先打开看看是什么。”
    揽霞附和:“是啊是啊,先看看是什么东西,看完奴婢马上送回去。”
    小丫头们好奇心重,倒也情有可原。
    谢渺不置可否,拿起胭脂,用指腹搓热,在脸颊轻轻点弄。
    拂绿朝揽霞使去一眼,揽霞会意,忙将盒子搁到梳妆台前,轻手轻脚地打开。
    一条清莹透彻的金水菩提项链躺在红丝绒布上,通透圆润的珠子里仿佛有火彩溢动,满室晨辉都掩不住它的微芒焕耀。
    不仅是拂绿和揽霞,连谢渺都看得一呆。
    “好、好漂亮的冰种玉髓!”揽霞吞了口唾沫,手伸到半路,又忙不迭地收回来,“小姐,这要花不少银子吧?”
    拂绿望向窗台边盛放的姚黄,又收回来,凝在玉髓项链上。
    呃,小姐这是……犯桃花运了?
    *
    项链是早上送的,中午就被退了回来。
    崔慕礼还未下衙,书房里只有乔木在。他拿着根鸡毛掸子,正站在凳子上清理书架,不时地回头看书案上摆着的精致匣子,嘴里小声嘀咕:“表小姐也是奇了怪,以前跟在公子身边嘘寒问暖,赶都不赶不走。如今公子对她好,她反倒不肯要了……”
    别人不知道项链的来处,他知道。公子到渝州的第二天,与宁德将军一家会面后,便忙里偷闲去玉髓市场转了一圈,费尽功夫找到这条金水菩提项链。
    金水菩提是玉髓中的极品,出量极为稀少,何况是品相如此之佳的项链?颗颗珠子都像落入凡间的小太阳,金灿灿地晃人眼。
    公子斥巨金购入项链,他本还感叹公子对三小姐真是好,谁知道回来后,公子叫他将东西送到表小姐院里——
    上回是极品雨前,这回是极品玉髓,下回呢,又该是什么不得了的玩意儿?
    乔木暗叹公子出手阔绰,也不耽误手里的活,麻利地抽出一本书,清扫格子里的灰尘,余光忽然瞥到书之间夹了个突兀的红漆木制长盒。
    盒子看起来十分劣质,不像二公子会收藏的东西。他心里一痒,动手打开盒子,瞧见里头放了一根……如意仗?
    这般普通的如意仗,完全没有收藏价值,不就是痒痒挠吗?
    乔木左看右看,愣是没看出特别来,反倒觉得粗糙滥制得很,也不知公子为何特意放到此处。
    疑惑归疑惑,乔木却不敢妄加评论,主子的事情,轮不到他这个下人来多嘴。
    待到半夜崔慕礼回来,乔木将事情如实说了。
    对此,崔慕礼毫不意外,“明日再送。”
    乔木呆,“要是表小姐又送回来……”
    崔慕礼道:“继续送。”
    乔木点头,“奴才知道了。”
    崔慕礼接连忙了许久,难得休息半日,仍有许多事要处理。
    “公子,您交代的事情,属下已经打听清楚了。”沉杨待他用完早膳,汇报道:“那位孙慎元,半月前无意救了罗尚书的父亲,得到罗尚书的赏识后,直接被收为门生。”
    崔慕礼道:“将事情原委详细说一遍。”
    沉杨便将孙慎元跑去牛头山乱晃、无意中听闻有人呼救、费尽功夫救得老叟等等道来。
    崔慕礼听后道:“说说你的感想。”
    沉杨想了想,如实道:“该是无巧不成书?牛头山因闹过野猪灾,周遭村庄都已搬空,平时阒无人迹。要不是孙慎元心血来潮跑那瞎逛,罗尚书的老父肯定凶多吉少。而对于孙慎元来说,能因此得到罗尚书的赏识,更是彻底改变了命运。”
    正二品官员的门生,普通人做梦都梦不来的机遇。
    沉杨又道:“民间话本有许多类似的故事,什么穷书生救了路边奄奄一息的大娘,最后发现她是下凡体验疾苦的观音菩萨;穷书生下水救老叟,老叟原是乔装打扮考验人性的老神仙……”
    故事的共同点是都有穷书生和神仙出现,不管经过如何,穷书生都会得到神仙的帮助,最后平步青云,功成名就。
    沉桦还吐槽过:凭什么主角都是穷书生,难道其他人就不配遇到神仙吗?比如屠夫、樵夫、马夫、更夫……
    沉杨还记得自己的回答:因为编故事的是书生,不是屠夫、樵夫、马夫或者其他夫。
    崔慕礼曲起指节,在桌上轻轻叩着,“你觉得,这个故事里的神仙是哪一位?”
    沉杨道:“罗尚书?”
    崔慕礼笑而不答,问道:“孙慎元最近有没有接触过可疑人物。”
    沉杨迟疑道:“孙慎元的圈子很小,周遭都是认识许久的熟人,近期唯一认识的生人是——是表小姐。”
    崔慕礼“哦”了一声,语调微微上扬。
    话本故事里,所有的机遇都能用巧合来形容,然而在崔慕礼的眼中,太奇妙的巧合则意味着有诈。
    事出反常必有妖……这妖,会是谢渺吗?
    *
    崔慕礼书房,案上摊开数张信纸,随意定在其中一张,上头写着:庆元六年三月二十,表小姐宿清心庵,卯时晨起,与庵中师太一起上早课,后用早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