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老夫人道:“哦?道别?你要去哪里?”
    谢渺道:“我想去清心庵住几天。”
    谢氏接道:“是我看阿渺近日总是不得劲,不如去庵里住几天,听听佛祖梵音,养养身子。”
    “也好。”崔老夫人将戴了多年的小叶紫檀佛珠摘下,推到谢渺手腕上,“你且去安心住几天,祖母等你回来。”
    谢渺自是知道这串佛珠的价值,上辈子这串佛珠也被崔老夫人赠于她,没想到今生早了五年。
    她没有客套,乖巧道谢,“多谢祖母。”
    *
    一群人热热闹闹地用过饭后,谢渺几个小辈先退了出来。
    待到无人的地方,崔夕珺急不可耐地出言讥讽:“真是难为谢表姐了,身体有恙都坚持给祖母请安。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祖母的亲孙女,我们才是半路认来的。”
    她冷冷笑着,毫不遮掩话里的恶意。
    崔夕宁作为几姐妹里面最年长也最稳重的一位,微微皱了眉,“夕珺。”
    崔夕珺满不在乎地道:“姐姐原谅,祖母把戴了五六年的佛珠给了她,我心里妒忌才出此言。”
    说罢不理众人,携了丫鬟离去。
    崔夕宁对这个堂妹甚是无奈,朝谢渺歉然道:“夕珺快人快语,谢表妹不要同她计较。”
    谢渺笑笑,“我不会放在心上。”
    崔夕珺虽幼时丧母,但家庭和睦、父兄宠爱,养成任性、冲动的脾气并不意外。在崔家,众人疼她包容她,这是她的福气。
    谢渺曾经很羡慕,如果可以,她也想成为崔夕珺这样的人。但同时她也知道,屡教不改的脾气总会为崔夕珺、乃至崔家带来灾害。即便她的好兄长崔慕礼总会替她扫平磨难,造成的伤害仍无法挽回。
    这是崔夕珺的人生,她应当自己承受。
    崔夕宁领着崔夕瑶、崔夕蓉在前面走,鹅黄色的裙摆如涟漪散开。
    谢渺想到前世崔夕宁的结局,再想想自己与崔夕珺,不免心中怅然。
    世人皆苦,谁又能渡?
    第4章
    谢渺心中的苦很快便在清心庵的袅绕香火中消凐。
    清心庵建在凤凰山半腰处,藏于高林,沐初日之晖,供百年香火,钟磬声幽沉绵长。
    庄严大殿中,谢渺跪坐在蒲团上,双手合十,与诸多女弟子一起念佛诵经。待一轮经念罢,慧觉师太不禁对她另眼相看,“谢小姐小小年纪,难为有如此心性。”
    谢渺半月前以修养之名住进庵中,原以为她跟其他香客一般,拜拜佛烧烧香便了事,没成想她日日跟着庵中弟子修课,竟比出家之人还要虔诚。
    慧觉师太有些好奇,明明上回见面时谢渺只一介娇稚少女,不知经历何等遭遇,竟在短短半月内蜕变得这般沉稳?
    谢渺自然不能说出事实,只道:“许是得佛祖指引,突然醒悟了。”
    慧觉师太并不多问,道:“既是如此,谢小姐可每日来听我论经念佛,参悟其中奥秘。”
    谢渺微笑点头,“我正有此意。”
    慧觉师太起身,听得谢渺低声道:“师太慢行,我有一事想请您帮忙……”
    山光隐去,烟霞流动,谢渺踩着步步余晖踏入院落中。
    这是清心庵招待香客的院落,小巧素雅。院中栽着一颗柿子树,此刻枝头结红,远远望着似一盏盏红灯笼。
    揽霞在树下摆了饭,清炒莴笋、白菜豆腐、凉拌藕片,还有一道莼菜汤。
    几人不讲究尊卑,一同坐下用饭。谢渺身体好转许多,胃口也恢复不少。倒是一贯能吃的揽霞如打焉的白菜,拿着筷子的手有气无力。
    她不知想到什么,忽然坐直身子,高深莫测地道:“小姐,奴婢悟了。”
    谢渺有那么半瞬在欣慰,不愧是自己的丫鬟,才聆听几天梵音就体会到佛法奥妙,便听她道:“奴婢可算是悟了,为什么除了尼姑以外其他人都不愿意长住庵里,因为没有肉的菜太不下饭了!”
    谢渺:……是她想太多。
    揽霞还在感叹:“真不知道那些尼姑们怎么呆得住。”
    谢渺淡定地夹了片藕,“出家人四大皆空,自然不在乎这点口舌之欲。”
    揽霞歪着脑袋道:“人生在世,衣食住行,食排第二,若食都不能尽兴,那还有什么意思?”
    拂绿伸出食指推她额头,“你啊你,整天就知道吃吃吃,真是个吃货!”
    揽霞唉声叹气,“只可惜这会除了斋菜再无其他可……”
    “吧嗒”一声,一颗柿子从树上掉落,恰好砸到揽霞的脑袋。揽霞捂着头往后仰倒,摔了个四脚朝天。
    拂绿一贯老成,见她出糗也忍不住大笑起来,一边扶她一边道:“当真是瞌睡来了递枕头——正是时候!”
    谢渺抬头望向一树果实,微微弯了眼。
    明日便打几颗柿子来吃吧。
    *
    说好明日摘柿子,揽霞等不及,夜里就梦上了。
    梦里她还是九、十岁的模样,与小姐还有拂绿住在谢家老宅里。小姐因为姑母要出嫁,一边欣喜,一边又闷闷不乐。她想逗小姐开心,便瞄上了院子里那颗柿子树。
    听说那是老爷与夫人成婚时亲手种下的,每秋天便会结出好多果子,红彤彤,光溜溜,馋人的很。二夫人出嫁前,会叫她们摘了柿子围桌分食,但自从二夫人定下远嫁后,柿子树亦如小姐一般无精打采,再结不成几个果子了。
    柿子很甜,她想着小姐吃点甜,心里会好受些。哪怕柿子树上只挂着可怜的几点红也聊胜于无,不是吗?
    她哼哧哼哧搬来梯子架在树上,像猴子一般爬了上去,拿着剪子一剪一个。
    咔嚓。
    咔嚓。
    咔嚓……
    熟睡中的揽霞动了动耳朵,蓦地睁开眼,直挺挺地坐起来。
    咔嚓,咔嚓,咔嚓。
    她揉了揉眼睛,不是在做梦,院子里真的有声音!
    她扒开门缝往外看,只见黑乎乎的院子里,若隐若现的一抹身影在柿子树上活动。
    何方小贼,竟然敢来偷她的柿子!
    揽霞抄起门旁的扫帚,以雷霆万钧之势冲出门直奔树下,如侠客出剑一般抽出扫帚瞄准树上的黑影,怒气冲冲地道:“哪里来的贼人,竟敢来偷柿子?”
    树上的黑影没想到会被发现,吓得差点掉下来,勉强抱住树干才稳住身子。
    夜正深,四处黑漆漆地,揽霞看不太清他的面容,然而并不影响发挥,“你给我下来,我要将你押送到官府去!我们家表少爷是刑部大官,我要让他给你治罪!将你发配到边疆种地……”
    “揽霞,住嘴!”
    拂绿听到门外的动静,急忙穿好衣服提了灯出来。昏黄的光照亮一隅天地,拂绿抬高手臂一看,见柿子树上趴着一抹矮小的身影,明显身量未足。
    竟是个孩子。
    揽霞此时也看得清楚,“小毛贼,你既然敢偷东西就要做好被制裁的准备!你给我下来!”
    面对咄咄逼人的揽霞,树上的孩子一声不吭,似乎只要不做声,就能从这可怕的场景摘出身去。
    揽霞失去耐心,“不下来?那就我上去!”
    她正挽起袖子打算爬上树去,谢渺也走了出来。
    她连忙告状:“小姐,奴婢睡得正好,听到院子里有动静,出来一看,原来是个小贼在偷柿子……奴婢这就上去抓她下来,明儿扭送到刑部去!”
    “我、我不是贼,你们不要送我去牢里!”树上传来一道颤抖地、带着哭腔的细细童音。
    谢渺皱了眉头,循声望去。一个灰扑扑的身影正趴在树上,看不清脸和表情,但从声音来听,已经吓得不轻。
    这时门口响起敲门声,巡夜尼姑问道:“谢小姐,可是院子里出了事?”
    谢渺看了眼拂绿,拂绿立刻捂住揽霞正待开口的嘴。
    “惊扰师太了,院里无事,是我的丫头睡觉梦魇,现下已经好了。”谢渺提高声音道。
    待巡夜尼姑离开,谢渺提了灯走到树下。
    她问:“你是何人?”
    树上的孩子静了半晌,弱声道:“我是住在山下的正经人家,我不是小毛贼。”
    谢渺道:“既不是贼,还待在树上做什么?”
    孩子缩了缩身子,指向揽霞,声声控诉,“她说我是贼,她要送我去刑部大牢,她要让大人罚我去边疆种地!”
    被捂住嘴的揽霞:“水让泥透沃德识字(谁让你偷我的柿子)……”
    谢渺道:“拂绿,将揽霞带进去。”
    拂绿照做,院子里只剩下谢渺和树上的孩子。
    谢渺朝她招招手,温和地道:“她走了,下来吧。”
    孩子犹豫着,“你、你是她的小姐吗?”
    谢渺道:“是,她听我的话,不会再来抓你。”
    孩子问:“那你会送我去刑部大牢吗?”
    谢渺哭笑不得,“这是清心庵里的柿子树,与我有何干系?我即便去上告,人家也是不管的。”
    “那你走远些。”
    谢渺站到墙角,见树上那人灵活地爬下来。她看着八九岁的模样,扎着双髻,穿着一身打着补丁的粗布裙,脸上脏兮兮的,唯独一双黑黢黢的眼在夜里分外明亮。她手上提着个篮子,里面装着几个柿子,见谢渺看过来立马藏到身后。
    她表情警戒中带点忐忑,仍在为自己辩解:“柿子熟了,再不摘掉到地上就可惜了。”
    “嗯。”谢渺道:“确实是,今晚上我们用饭时就掉下一颗,砸到了揽霞的脑袋。”
    “揽霞是谁?”
    “就是刚才喊着要抓你的那个。”
    女童咧嘴一笑,好不开心,“砸得好。”谁让她口口声声说自己是贼,还要扭送她去刑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