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虞就着周绾音的手咬了一口,眼睛一亮,脸上露出一个比糕饼还要甜糯的笑容,“果然好吃。”
    ……
    女孩儿们银铃般欢快清脆的笑声自房中传出,仿佛黑夜落幕、乌云消散后的熹微乍现,可以荡涤人间的一切污垢与寒冷。
    房门外,男人沉稳的脚步声蓦地顿了下来,凤眸中划过一抹黯然。
    他从未见她笑得这般欢快过……
    周让显然也听见了这笑声,面色霎时便沉了下来。
    他扭头望了一眼那高贵的太子殿下,心中开始怨念周夫人起来,不是叫她看好了小鱼不准叫她出来吗,如今这可怎么办……
    他可不想自家外甥女再与这薄情的男人有任何牵扯了。
    想着,他悄悄给身旁的长随使了个眼色,叫他进去赶快通禀,把女儿和外甥女一道赶到耳房里。
    谁知还不待长随有所行动,那厢太子殿下长腿一迈,两三步便上了月台,进得房门去了。
    屋里,沈虞和周绾音还在吃的津津有味,周夫人埋怨道:“别吃了,原是买了打发打发你俩的馋虫,午膳本来就没吃什么,再吃晚膳也不用吃了!”戳了戳小姑娘饱满的额头,“你这表姐呀怎么还跟个没长大的孩子似的,就知道纵着你表妹跟你一起胡闹。”
    沈虞躲了躲道:“舅母……我就吃了两块而已,你别这么数落我啦……”
    周夫人嘴巴不饶人,眼神却十分宠溺,还用帕子给小姑娘擦了擦嘴上黏着的糕点碎屑。
    待帘子被人揭开,一抬头瞧见夫君回来了,周夫人眉梢不禁一喜,只是这笑容还未来得及展开,就突然发现夫君身边不知何时竟还跟了个熟悉的身形,那笑容一抽,顿时又僵在了嘴角。
    “娘?”周绾音见母亲脸色变了,疑惑地扭头一看,手中的糕饼脱手摔碎在了地上。
    这两人是怎么了?难道不是舅舅回来了么?
    沈虞不想浪费,将手中的窝丝糖全部喂进嘴巴里,才漫不经心地转过了头去——
    女孩儿樱红饱满的朱唇上沾满了糕饼的碎屑,白皙的脸蛋儿腮帮子撑得鼓鼓的,她嚼了两下,似乎正在艰难地吞咽,待看清门口那逆光而立、身形高大颀长的俊美男子后,瞳孔骤然一缩,失了声。
    空气仿佛就此静止。
    直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反应过来眼前这男人是谁,却因被.干涩的咽喉噎住一时喘不上气来,小脸一下子涨得通红。
    “唔唔……”沈虞捂着嘴巴,水汪汪的杏眼蒙上一层雾蒙蒙泪花。
    周绾音和周夫人见状忙手忙脚乱地去给她找水。
    男人却先她们一步将桌上上的瓷壶拎起,在描金茶盏中倒了一盏茶,修长的食指贴着杯壁试了试温度,所幸不烫,才将茶盏递到那两片樱唇之间。
    另一只手轻轻拍在女孩儿单薄瘦弱的背脊上,男人宽厚温暖的大掌几乎比她纤细的腰肢还要大上一圈。
    沈虞此刻也顾不得是谁递来的水了,狼狈地捧着李循的手将茶水饮尽,终于将喉咙间的异物给吞咽了下去。
    红唇一张一合,沾着两滴晶莹的水珠,湿漉漉一片,李循不自觉地咽了咽口水,强迫自己移开目光,又给她倒了一盏,低声问:“可还难受?”
    沈虞挥开李循的手,站起来往后退了数步,用帕子擦拭着自己的嘴角,哑着嗓子道:“我没事,你别碰我。”
    李循将怀中掏出帕子又若无其事的放回去。
    “无事便好。”
    这话说完,室内便又是一阵的死寂。
    周让满面沉郁眉头紧皱不发一言。
    周绾音神情怔愣面露愤然畏惧。
    沈虞则垂头紧攥了手中的一方香帕沉默不语。
    周夫人左看右看,深吸一口气打破了这片死寂,“老爷回来了……太……咳,苏……苏将军怎么也来了?”
    边说边不动声色将沈虞拉到了身后去。
    李循当初是以徐国公世子的身份领命去抚州剿灭叛军,如今到了杭州,为了不走漏风声招惹事端用的自然还是苏世子的身份。
    只不过周让担任杭州知府时曾经入京献过贺表,在冬至宴会上与当初还是卫王世子的李循有过一面之缘。
    而李循气质清贵身萦帝王之气,见过他一面的人很少会忘记,是以周让与周夫人早便知晓眼下的这位声名赫赫的苏将军实则是如今该在章敬皇后的陵寝中守陵的皇太子殿下。
    周让也不知李循来杭州是个什么目的。
    对方昨日突然造访,只道是有逃脱的叛军流窜到了苏浙一带,故此特意来杭州捉拿潜逃叛军,昨夜在书房中更是与他几乎秉烛夜谈至深夜。
    周让估摸着太子多半是知道了自家外甥女尚在人世的消息,又怕这位太子殿下心有不甘再与外甥女起了什么纠纷争执,故而昨日才不许她与女儿绾音出门赶紧回屋。
    没想到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今日他在下衙回家的路上,好巧不巧地就碰上了这太子殿下的车架,道是有要事与他相商,想过府一谈。
    周让马上婉拒,找个酒楼食肆的也便罢了,谁知李循又说是机密之事,让外人听见于军情不利。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周让还能怎么办?延误了军情的罪名他可担待不起,只能在心中祈祷两人千万不要碰见。
    没想到这越担心什么越来什么,从前这姊妹两人用膳都要打发嬷嬷叫上数趟才手挽着手说说笑笑姗姗来迟,哪知今日好巧不巧的,刚进屋两人竟然就在!
    周让心中叹了口气,面上佯怒道:“两个姑娘家多大了都没半点大家闺秀的样子,没看见有贵客来了吗?还不赶紧下去!”
    “是,是。”
    周绾音忙拉了沈虞的手飞快地往门外走。
    “等等。”
    男人目光紧盯着沈虞,轻启薄唇,“令爱与令甥女天真可爱,周大人何必赶走二位小姐?若不嫌弃,不如坐下一道用膳,只当本将军不在便是。”
    周让勉强扯了扯嘴角,“小女与外甥女顽劣不堪,只怕同桌会失仪冲撞了贵人。”
    “无妨,我并不介意,周大人。”
    我介意!
    周让咬牙看着门外不知何时悄悄把守来的两个卫兵,面上的笑顿时更勉强了,暗骂李循卑鄙无耻。
    婢女鱼贯而入,将灶上刚烹好的菜饭在案几上摆好。
    周夫人手艺精巧,在膳房忙活了一下午的时间做了一桌子的菜,食案上的香气萦绕不绝,却因多了不速之客无人动筷。
    李循坐于上首,眼风似有若无地瞟了一眼静坐在对侧的沈虞,抬手给自己倒了一盏茶,又给周让倒了一盏。
    周让推辞道:“不好劳烦苏将军。”
    李循将茶水斟满,微笑道:“周大人太客气,我来杭州时日虽短,却听闻了不少周青天的事迹,周大人乐善好施,自莅任以来,摘伏发隐,爱民如子,杭州城无人不知无人不敬,实在令我敬佩。这杭州城正因有周知州这般廉正的官吏,才会有如此海晏河清、时和岁丰的一派欣欣向荣之象……”
    明明是夸赞之语,却听的周让额头冷汗直冒,心想太子殿下你大可不必啊,你再夸我这好好的外甥女也不可能再给你送去作践。
    “将军……过谦,过誉。”
    他如今只盼着赶紧吃完送走这尊大神。
    沈虞没什么胃口,如今李循在这儿,她就更吃不下去了,尤其是……这男人还总是时不时的朝自己身上望上几眼,他说魏尧目光灼灼似贼,她看像贼子的那人分明是他才对!
    她起身道:“舅舅舅母,表妹,我用完了,失礼先走一步。”
    她又要走!
    李循沉着一口气,忽然开口道:“我看沈姑娘身子单弱,还是多用一些的好——”
    他用竹著夹起一块儿鱼圆,塞到她面前的瓷碗中。
    他都这般低声下气了,她总不能还忍心拒绝罢?
    可惜太子殿下实在是高看自己,沈虞连看也没看,甚至连回应都不曾,抿着唇就转身走了出去。
    周绾音忙也放下碗箸,“爹娘,女儿也用完了,你们慢用。”匆匆追了出去。
    周夫人与丈夫互相对了个眼色。
    这下可好,这饭也不用吃了,据说这位太子殿下素日里十分威严极有主意,想必不会是什么好脾气的主儿。
    两人摸不清李循的喜好,一时也都没吭声,暗自思索着对策,周让甚至做好了若李循强抢民女就入京弹劾东宫的决定。
    然而李循却只垂着眸子沉默了会儿,片刻后还抬眼朝两人若无其事地一笑,“周大人与夫人怎的停著了?”
    夫妻两人面面相觑。
    李循举著夹了一块儿芋子放入口中,优雅地细嚼慢咽,用完放下竹著,接过身旁的婢女递来的干净帕子擦拭了下嘴角,微微笑道:“周夫人的手艺当真精巧,这道菜做的极是美味,不知唤作何名?”
    周夫人微松了一口气道:“好教贵人知晓,此菜名为芋子煨肉。”
    第69章 “我心悦你。”
    “表姐!表姐!”
    沈虞走了没一会儿周绾音就从后面追上来, 娇吁微微地拍着胸脯道:“吓死我了,这登徒子竟然是前不久在陈州和岭南大败叛军的苏将军……表姐,这可怎么办才好,你说他位高权重的, 会不会因为之前的事情伺机报复我们啊?”
    沈虞默然片刻, “不会。”
    “什么?”
    周绾音吃惊。
    其实她心中是笃定那姓苏的会报复, 毕竟对方可是个将军, 据说还是太皇太后的什么亲戚,如今在前线立下大功, 圣上一定会嘉奖他。
    有权有势的人最爱仗势欺人,这男人自然更不例外了,听他在芙蓉园时言语之间对魏先生的那些冷嘲热讽便知不是个什么好东西。
    又想到他对表姐异常关注, 举止轻佻浮浪,显然是看中了表姐的美貌,万一哪天就将表姐强抢去了可怎么办?
    “表姐,你别说的这么肯定啊,那登徒子定然是看中了你的美貌,怪不得之前爹爹说不要你和我出门,原来是这个缘故!都怪我, 我没听爹的话和阿澄将你带了出去,若是表姐你有什么事,我也干脆随姐姐去了呜呜……”
    偏偏她这妹妹胆子小, 越想越害怕, 越想越觉得有可能, 最后都嘤嘤哭了起来。
    沈虞心中颇为无奈,李循还真是会给她找麻烦。
    她用帕子给小姑娘哭得红肿的大眼睛拭泪,柔声道:“音儿别怕, 他毕竟是一国之将,今上宽厚仁慈,不会纵容他做出这等事情的,况且这里是杭州城,不是他的长安,有句话说‘强龙压不过地头蛇’,只要我不愿意、舅舅不点头答应,他也束手无策。”
    周绾音止了泪,但仍旧有些忐忑道:“当真?可是表姐,那个登徒子听说好像还与太皇太后的沾亲带故,你以前在东宫的时候他难道没见过你么?万一被他认出来,回去告诉东宫的那位贵人可怎么办呀。”
    沈虞心道你口中的登徒子可不正是东宫的那位太子殿下。
    面上却含糊道:“没见过,我那时久居深宫,哪里能见到太皇太后的外家呢。”
    好说歹说地将周绾音给劝了回去。
    但小姑娘年纪小,正是敏感的时候,既担心表姐被强抢,爹爹和魏先生被报复,又担心弟弟被登徒子骗,连着好几日都愁眉苦脸吃不下饭,夜里怕登徒子过来欺负表姐,还抱了被子特意来陪着沈虞睡觉。
    好不容易将太子那尊大神送走后,周让夫妇那厢也赶紧给外甥女叫过来仔细盘问,问她太子是如何知晓她尚在人世的秘密。
    沈虞便道:“离开长安之后我们无意在江南见过一面,他也就知晓了我还活着,许是心有不甘才会如此,不过那时候我就已将话和他说明白了。如今叛军已灭,他离开长安也许久,不会总追着我不放的,想必过不了多久便会离开杭州,舅舅和舅母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