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因他们身在东洧,就该接受上位者的无端杀戮吗?他们有失偏颇的天道呢,谁来偿还?”
    他声线平缓,逐字逐句却无不表达了压抑的愤怒。
    其实不止愤怒。
    更多的还是心疼。
    心疼当年蔺衡九死一生,带着南憧子民脱离剥削压迫的苦海。
    而今因为一时冲动,将辛苦建成的基业付诸东流。
    “未知他人苦,莫劝他人善。你不曾亲身体味过失去爱人的滋味,就没有足够的立场相劝。孤意已绝,你.....省省力气罢。”
    语毕,蔺衡似是再无多余劲头纠缠。
    手一挥,示意大军继续向前开进。
    “好!”廉溪琢朗声应答。
    马匹顺绳而动,稳稳横在路口中央。
    他倏然拔出软剑悬于颈侧。
    “陛下执意屠城,看来臣是拦不下了,那便请您——从臣的尸体上踏过去!”
    以命相搏。
    搏的是蔺衡被仇恨蒙蔽的善良。
    还有慕裎那份交托的苦心。
    是。
    他既敢当众阻拦,必是有十足的把握。
    他了解蔺衡。
    懂那份爱而不得的心酸苦楚。
    所以他才会站在这里。
    站在这里阻止蔺衡犯下罪孽。
    “或生或死,全凭陛下一念之间。”
    算是兵出险招了。
    但收效似乎不错。
    国君大人指尖攥拳,相望许久。紧绷的淡定假面撕开裂缝,声量也随之减弱三分。
    “为什么要逼我。”
    “臣并没有,身为家人,我在保护我的侄子。身为朝臣,我在劝谏我的君王。”
    “臣不及肱骨劳苦卓献,可臣始终将您看作至亲。至亲有过,焉能宽纵。”
    双目交汇,胶着半晌。
    廉溪琢率先俯身下马。
    “小衡。”他轻唤。
    “想一想你登基时的初衷,那会儿你站在城楼上,对我说了什么?”
    说了什么。
    是段充斥阴暗晦涩的陈年旧事了。
    蔺衡有点不想回忆。
    登基那年他将将弱冠,整日面临的尽是动乱厮杀。
    宽阔街巷没有叫卖小贩,只有一望无绝的断壁残垣。百姓们食不果腹,瘦骨嶙峋的尸体在街头层层堆积。
    疟疾肆起,年轻壮汉被迫离开家乡去驱服劳役,余下老弱病残无人照管,仅靠一碗稀汤薄粥艰难苟活。
    他是万千民众的救世主。
    若非蔺衡带领部将强行逼宫,先帝的昏庸政道还不知要荼害掉多少时日。
    扫平动荡,登基称帝,一切都顺理成章。
    彼时他站在城楼上,遥遥注视着重新迸发生机的皇城。
    ‘往后江山社稷由我守护了,只要我在,南憧的朝阳就不会陨落。’
    ‘我要让天下归一,阖家相睦。从此子民安居乐业,远离他们遭受过的所有人间苦难。’
    蔺衡唇瓣翕动,褪去为心上人鸣不平的愤恨,面庞满是说不出的委屈之色。
    他兑现了诺言。
    南憧王朝在他手里蓬勃壮大,一跃成为诸国钦羡效仿的对象。
    励精图治三年。
    开创建朝最繁荣的太平盛世。
    他以成全无数眷侣,换得迎来此生挚爱。
    可惜眷侣长相守。
    挚爱却永不相见。
    看着那双猩红眼眶,廉溪琢心一痛。
    他收回软剑,以小舅舅的身份走近,轻柔握住青年颤抖不休的手。
    “小衡,你从未做错什么,便不必自责。”
    “慕裎是你的爱人,他愿用命换你存活于世,南憧上下都心怀感恩。也正因这条命由他馈赠,你才更应该好好生活。”
    “你还年轻,纵使黑夜漫长,天总会亮。”
    不知过去多久。
    最终,为首的那个黯然叹息,回首望了眼随他莽撞一场的万余将士。
    那张张脸上或多或少留有岁月烙印。
    风吹日晒,战损疮疤,一双双眸子明亮真挚,注视着他们信仰的君王。
    蔺衡相信,只要他一声令下,那些将士势必会豁出生命扫平东洧皇城。
    这样,他的意难平也许能得半日沉息。
    可.......他若真行不义之举,在东洧投降为附属国后将其赶尽杀绝。
    千万受难的子民何不等同曾经的南憧百姓。
    被拉扯出黑暗见识过星辰的人,如今覆手制造黑暗。
    届时慕裎赔上余生的回护爱意。
    又如何能平。
    蔺衡闭眼沉吟一瞬,通身锋芒卸下,唯余铺陈弥漫的孤独跟落寞。
    “天......真的会亮吗?”
    “当然。”
    纪怀尘抿唇,站到与廉溪琢并肩的位置。
    “慕裎选择留你而活,因为他信你会是个好君王。小衡,别忘了,你拥有着不比世间任何一份深情要少的爱,还有无数充实梦境的美好记忆啊。”
    蔺衡手边递过来一封信笺。
    竹斋熟宣。
    字迹属于慕裎。
    这封信笺藏在同心结里。
    是慕裎和廉溪琢之间的小秘密。
    拈花小楷清秀灵动,一如心上人立于眼前的袅袅身姿。
    ‘阿衡,不要担心夜幕将至。’
    ‘每个寂寂黑夜,都有人在等待着被你照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