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闻和目睹,是不一样的。
    上辈子,佑宁北征战败之时,容钰乃是蠢钝少女,再惨烈的战事传闻,京都城锦衣玉食的侯府三小姐都并不如何上心。
    那个时候,她觉得,燕云城是大周的还是西辽的,都和她没有关系……
    她关心的,乃是新裁的衣衫是否合身、新打的首饰是否精美、二姐姐是否又出了风头这一类琐事。
    二世为人,容钰再回头看彼时的自己,只觉荒唐又可笑。
    可笑地,以为宁王终有一日会感动于她的心意、接纳她。
    荒唐地,在大周万民同祭邵家最后一位小将军的英灵时,厚颜追逐宁王。
    上辈子,她后来也曾悔悟,有意搜寻载有佑宁北征往事的书册。
    白骨埋入黄沙,献血凝作笔墨,上辈子,她从没有出过京都城,故而尽管她用心翻阅那些书册,可囿于见识,委实想象不出真实的战况。
    翻阅书册后,也不过徒然叹息几声。
    直到二世为人,她来到大战中的桐城……
    她看到桐城百姓或是惶惶不可终日,或是舍弃家舍、仓促出逃,想到书册里载的“桐城既破,辽兵鞭周民为奴,掠财烧舍,火光七日不绝”;
    她看到负伤的兵甲被送回城医治,替补的兵甲赶赴前线,想到“辽帅怒于险失燕云,合兵反攻,势如虎狼,其时宸王、邵帅皆已折,三军不敌,辽兵肆意屠戮,弯刀卷刃,小春江水尽红”……
    她看到马监军美酒佳肴、笙歌艳舞,罔顾大局,把将士们、百姓们的性命当成玩弄权术的筹码……
    亲眼目睹,比翻阅书册要震撼得多……
    容钰只觉悲悯且愤然。
    她悲悯枉送性命的大周将士,愤然于大周的天命国运。
    燕云城乃是汉人所建之城,辽人鸠占鹊巢,周人厉兵秣马百年、志在收复故土,何错之有?
    她觉得,倘若天命是要燕云归辽……
    那么,天命就是错的!
    何况,天命本就有不做准的时候……
    两辈子,高僧都说她是真凤命格,可两辈子,她都无缘凤位……
    燕云不复,西北不宁……
    她想,倘若她能助力大周收复燕云、结束这纷争的乱世,那么,即便因违天命而遭报应,也是值得的。
    于是,她负箭入营,射杀马监军!
    其后,邵南烟救出斥候,亲率援军赶赴燕云城,终扭战局!
    而后,正是在燕云城里,她得悉邵西泽仍活于世。
    那日,她转去邵南烟的屋外,尚未扣门,便听到屋内传出邵南烟的声音。
    邵南烟声音悲愤“我二哥少年英雄,随父兄出征,为护圣上,奋战至死!”
    “邵家三代英烈齐亡,万民同哀,天子送灵,我二嫂……”
    二哥……
    容钰不由怔愣在门外。
    邵南烟的二哥,邵府的二公子……
    邵西泽早已战死,邵南烟在和谁说话?
    容钰尚未想明白,屋内已传出另一道男声“二嫂?一派胡言!邵二郎出征前并不曾娶亲!”
    邵南烟气急而笑“驸马爷恐是贵人多忘事,我二嫂乃是泰宁侯府的大小姐,自幼与我二哥定有婚约,二哥战死后,二嫂捐尽万金嫁妆、带孝嫁入邵府,侍奉长辈、协理中馈,邵府上上下下都敬重她,圣上降旨、嘉其坚贞,百姓也人人都传颂她的高义!”
    然后,屋内便静默了许久。
    屋外的容钰愈发迷惘。
    邵南烟称对方“驸马”……
    大周仅有一位昭怀公主。
    即便在她离京的这段时间里,昭怀公主仓促招了驸马,可驸马即便亲赴前线,他也断然没有先私会邵南烟的道理……
    何况,即便昭怀公主的驸马私会邵南烟,邵南烟又为什么会和他说起邵西泽?
    处处都解释不通……
    所以,屋内的男子定然不是大周的驸马。
    不是大周的驸马……
    边民皆知,如今西辽乃是虞太后掌权,虞太后仅有一子一女,其子是西辽幼帝,其女自然是西辽公主。
    容钰心里冒出一个让她惊骇不已的念头屋内的男子是西辽公主的驸马……
    可是,西辽的驸马为什么会说汉话,他又为什么冒着性命危险来北征帅府,和邵南烟聊邵府家事?
    除非,他是……
    此时,男子又开口道“请代我劝你二嫂善自珍重,若有一日她知道了实情……请你转告她,我这辈子欠她的,下辈子结草衔环、做牛做马来还!”
    邵南烟恳切地劝说道“二哥,你回来可好?祖父、父亲、二叔、三叔和大哥都不在了,只有祖母和三哥撑着邵府……”
    “只要你回来,大家一定都很欢喜,还有二嫂……二嫂她深明大义,你若是有苦衷,她定会体谅你……”
    回去……
    邵西泽不敢与自家妹子清亮的眼眸相对,他黯然垂下眼眸。
    他何尝不想回去。
    可是,开弓没有回头箭,从他被辽人救起、却没有第一时间自我了断开始,他就回不去了。
    一步错,步步错。
    他不仅回不去,还要抓紧时间回西辽军营,以免辽人起疑……
    踟蹰片刻,邵西泽涩然开口道“邵家没有降将,我回去只会给家门蒙羞,你依旧当我死了,今日不过是我的亡灵,送了一份西辽布兵图来……”
    然后,深深长揖后便转身朝屋外走去。
    他推开门,看到屋门前站着一个小姑娘。
    尽管小姑娘年纪尚小,身量也不高,可她端端正正地站在那里,仿佛有着能阻挡千军万马的气魄。
    而小姑娘的样貌,也似乎有些眼熟……
    容钰冷然抬眼看去,男子尽管皮肤粗砺,五官却依稀与关氏夫人有五分相像……
    她更加确定他的身份。
    呵,只当他早已死了……
    死人可做不了驸马爷……
    京都城里活着的人,却是实实在在因他受尽了苦楚!
    容钰定定地看着邵西泽“你舍不得西辽公主,又何必惺惺作态,说什么亏欠容家大小姐?”
    “你苟且偷生,配不上容大小姐冥婚之大义!”
    “你负心另娶,配不上容大小姐守节之坚贞!”
    “你配不上容大小姐,更对不住邵家的满门英烈!”
    说完,她便转身离去,眼泪喷涌而出。
    几句指责,怎及容华生死相随的付出?
    她作为旁观者的伤心,亦远不及容华的伤心。
    容钰见过容华的很多种样子……
    她最不愿回想起得知邵西泽并未战死后的容华……
    那时的容华,眼神比上辈子她被人抬着出嫁时还要慎人。
    她眼神空寂,却笑着对容钰说“从前,他在我心里活着。”
    “现在,他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