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军粮案案情明朗、证据确凿,但因兹事体大,背后又牵连着英王、宸王,故而进展缓慢。
    徐家、马家的人,自是多方奔走。
    天家也不平静。
    嘉妃罕见地亲往关雎宫拜会贵妃。
    十月,英王妃办了赏菊小宴,特意给宸王妃下了拜帖。
    透出的意思再明显不过:英王有意和贵妃、宸王联手,保住靖海侯,也保下徐家。
    这桩交易,对英王来说很合算。
    对英王来说,军粮案最大的作用不在于扳倒徐家,而在于瓦解皇帝对贵妃和宸王的信任。
    近年来,西北军务在皇帝心里是头等大事。
    皇帝把军粮生意给徐家做,既是天恩,也是信任。
    徐家辜负了这信任……
    可徐家有什么打紧?
    英王要的是,皇帝对贵妃和宸王失望……
    至于徐家……
    徐家这些年在世人眼里虽声势浩大,不过是根基浅薄的纸老虎,掀不起大风浪。
    靖海侯便不一样……
    他手里握着闽、浙的兵权,府里还有位出身甘家的侯夫人坐镇,要权有权,要钱有钱。
    是外臣里英王最得力的倚仗。
    所以,英王并不急于彻底扳倒徐家……
    用无足轻重的徐家保住靖海侯,在英王看来这桩交易很合算。
    他也有把握谈成。
    因为,宫里上下皆知,贵妃极看重她的娘家人。
    这些年徐氏族人招摇过市、胡作非为,倘若不是贵妃看重他们,而皇帝又极宠贵妃……
    那么,那些人早已不知被问了多少回罪。
    只是,这桩在英王看来十拿九稳的交易……
    最后并没有谈成。
    寿康宫里,嘉妃忿忿然地回禀太后:“徐月娘那个贱人!”
    “徐氏族人这些年在外头闯下多少祸事,她总装作没事人般,偏圣上……要说她一点儿也不知道徐家人的德行,谁人能信?!”
    太后身边的老嬷嬷亲自给嘉妃倒了杯茶。
    嘉妃喝了口茶,愈发不忿:“这回更是离谱!”
    “圣上抬举他们,把军粮生意给他们,可他们竟连军粮都敢糊弄!”
    “咱们不计前嫌,主动相帮徐月娘,她倒好……”
    嘉妃想起关雎宫里贵妃云淡风轻、气疏离的态度,恨得咬牙切齿:“还是那副矫揉造作的做派,不知好歹,不识抬举!”
    嘉妃冷哼一声:“她以为她还是当年的徐月娘,使些狐媚手段,就能把圣上勾得……”
    太后开口打断了嘉妃的话,语气低缓却威势极足:“好了!”
    嘉妃心中一凛,忙起身向太后告罪。
    这些话,她在永福宫发发牢骚无妨,却不该当着太后的面说……
    太后是她的姑母,也是皇帝的母亲、她的婆母。
    没有哪个母亲,乐意听见媳妇在自己跟前说儿子的不是……
    何况,太后的儿子是当今皇帝。
    太后看了看嘉妃,吩咐嘉妃坐下,语气缓和了一些,道:“这么多年了,那婢子是个什么性子,你还不清楚?有什么可气的!”
    “哀家早已想到,那婢子不会轻易答应……”
    “她不信任马家,又怎回与咱们联手?”
    “再有,咱们想得到徐家和侯爷孰轻孰重,她难道就想不到?”
    “她看重娘家,却更看重她儿子的前程……”
    “退一万步说,便是她有心做这桩交易,乾珏会同意吗?”
    太后冷然说了句:“乾珏难道就不想做皇帝?”
    嘉妃把太后的这番话想了几遍,想明白后,先是连声道太后英名,然后焦急地问道:“依您看,咱们该如何应对?”
    应对……
    太后沉吟不语。
    她出身寒门小户,嫁给先帝前连大字也认不得几个……
    她能想出什么好的应对法子?
    无非就是向皇帝求情……
    求情……
    太后突然想起许多年前,那个清雅坚毅的男子曾对她说,“娘娘,情分是用一回少一回的东西,若非万不得已,最好不用。”
    如果那个人愿意帮她,愿意帮乾璋和马家,那么,时局定然不是今日这般……
    可是,他定然是不愿意的。
    而她,也不愿再叨扰他。
    他护着她的儿子顺利即位,又给马家指明从军从政的出路。
    他已经帮了她、帮了马家很多。
    马太后看着殿内熟悉的陈设,眼神逐渐黯淡。
    这殿宇,和她那年搬进来时似乎没有什么差别……
    她就坐在这殿里,青丝渐成白发。
    而那个人……
    她心里的那个人……
    现在也老了吧?
    可她连他老了是什么样子也不知道……
    这样荒唐而不合适的一段情愫……
    连她自己也觉得可笑……
    世上竟有她这样的人……
    成了婚、生下儿子后,见到儿子的授课先生时,生平第一次心动。
    即便是寻常人家闹出这样的事情,想来也是件稀罕的丑闻……
    又何况是她?
    生前,她母仪天下,当为天下女子表率。
    死后,她会与先帝合葬,灵位配享太庙!
    她并没有资格拥有这些……
    这从不曾宣之于口、深埋心底的隐忍情意,骗得了世人,骗不过先帝亡灵,骗不过诸天神佛。
    太后叹了口气,对嘉妃道:“哀家会寻机问皇帝,你们暂不要轻举妄动。”
    嘉妃恭敬地应了,见太后似是乏了,便低着头、弯着腰退了下去。
    太后又出了一会儿神,问身边的嬷嬷道:“乾璟有一阵儿没来了吧?”
    嬷嬷回得滴水不漏:“端王殿下已出宫开府,依例得召方能进宫……殿下行事最是礼法周全,故而未能常来……”
    “但殿下心里定然是时时念着您的……”
    “便是殿下在外头的那几年,也总是殷勤问候……”
    “不枉您疼了他一场。”
    太后嘴角挂起笑意。
    她当然偏爱乾璟……
    因为乾璟,她和那个人,仿佛也有了一些关联。
    倘若没有乾璋……
    不,即便有乾璋……
    即便她有再多孙子、孙女……
    她最偏私的,永远是乾璟!
    嬷嬷小心翼翼地看了看太后,问道:“您看是否……”
    太后摇了摇头:“罢了……多事之秋,哀家若是召见他,徒然惹人猜忌……”
    ……
    因上头对军粮案的态度不明朗,九边官员便都互相观望,拖拖拉拉地办着案。
    直到十一月,桐城知府马知礼率先呈案进京,其后九边官员闻风而动,陆续把案卷、证物和证人呈至御史台。
    案卷尚未收齐,御史中丞便称病告了假。
    接管的御史大夫雷厉风行,除催促各地上呈案卷,还上了道折子,请召九边军政官吏进京,协同作证。
    这很好理解:军粮案就是个烫手山芋,谁办谁倒霉……
    若想不被秋后算账,就务必要办成铁案,拉越多人下水越好……
    皇帝准了奏。
    至此,风向终于明朗。
    十一月中旬,邵北城背着行囊,带了几个亲随,和穆临渊一道启程回京。
    他此行乃是代表桐城官吏回京作证……
    除了桐城,其余边塞派的皆是小吏……
    作证而已,用不着封疆大吏亲行……
    但,邵小将军亲行的理由正义凛然:他要亲自为兵甲进言!
    别人避之不及的差事,这位爷却主动接了……
    任谁听了,都会觉得邵小将军正气浩然!
    可是,穆临渊不这么想。
    他看了看身边策马疾驰的少年,那叫一个春意盎然……
    休憩时,穆临渊看了看邵北城的大行囊,忍不住劝他:“你这行囊可务必捂严实了……”
    “如今人人都当你是回京作证的,以为你这行囊里装着证物……”
    “若是叫人知晓……”
    穆临渊摇了摇头,没有继续说下去。
    色令智昏啊……
    若非亲眼所见,他绝对想不到,邵北城竟会装这样一袋东西,千里迢迢从桐城背回京都……
    一袋羊拐……
    邵北城不以为然:“叫人知晓也无妨……”
    “她年纪小……我回京作证,给她带些玩具也很寻常。”
    提到她,他忍不住多说几句:“你不知道,她聪明又懂事,小小年纪,说话处事却像个小大人……”
    “我却宁愿她能做个无忧无虑的孩子,就像桐城的那些孩子一样,每日嘻嘻哈哈地凑在一起玩羊拐……”
    他又想起一事,特意叮嘱穆临渊道:“你不要对她提起这些羊拐都是我亲自打磨的……”
    “否则她知道了,或许便舍不得拿出来玩……”
    穆临渊无语地望着天,心里在呐喊:苍天啊,这都是什么事儿啊?!
    为什么这货会想到给容钰带一袋羊拐回去?!
    而且,他不仅不担心会气到容钰,反而觉得容钰会舍不得拿出来玩?!
    几块羊骨头,有什么好舍不得的?!
    他也是个倒霉的……
    听邵北城念叨了一路,他现在脑子里全是“羊拐”两个字,连方子都忘了……
    他很想对邵北城说:“容钰那个小人精,是一般的孩子吗?!她会喜欢玩羊拐?!”
    可是,谁让他打不过邵北城呢?
    于是,穆临渊真诚地对邵北城说道:“你这礼物选得极好,既满含心意,又不流于俗……”
    邵北城用一种“好兄弟,你懂我”的眼神欣慰地看着穆临渊,继而又有些遗憾:“可惜你尚未定亲,不然我倒是可以教你磨羊拐……”
    又用过来人的口吻感慨:“不过,将来你定亲,还是不要找年纪太小的……”
    邵北城的语气甜蜜又惆怅:“你不知道,照顾一个小姑娘要费多少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