罚……
    容衡靠在坐椅上顺了几口气,训斥容钰道:“满嘴胡言!”
    “不安心跟着夫子读书,脑子里尽想些污糟事!”
    “今日我定要好生管教你这个孽障!”
    他吩咐屋角立着的丫鬟:“速去祠堂请家法来!”
    请家法……
    小沈氏与容华慌张地对视一眼,齐齐恳切地向容衡求情。
    初代泰宁侯爷是跟着太祖皇帝打天下的武将,皮糙肉厚,他传下的家法也很是蛮实。
    若容衡手上带劲,莫说是年幼的小姐,便是府里的公子们也受不住几棍……
    小沈氏顾不得被烫伤的双手尚未涂药,跪在容钰身边苦苦相求,容衡却不为所动。
    这时,容晔突然站起身。
    容衡脸色不善地看向容晔。
    容晔周到地给容衡行了礼,道:“爹爹,孩儿腹痛……”
    ……
    容衡脸色微变,挥了挥手道:“退下!”
    容晔退出花厅。
    小沈氏跪着,泛红的手被铺地的方石蹭破,容华拿出手帕为她包扎,容钰看得心里酸楚……
    母亲的手被烫伤了,父亲一声也没有过问,母亲的手被蹭破,父亲也视若无睹……
    容钰扶起了小沈氏,劝她:“母亲不必为我求情,女儿犯下大错,被爹爹责罚是咎由自取。”
    然后,她平静地看向容衡:“爹爹,您心里虽气怒,可过会儿动手时还是要体恤女儿年幼体弱,若女儿被打得厉害了,不慎被外人得知,或许又会生出什么不好听的议论……”
    “毕竟,今日捐钱是女儿出的面,安知会不会有那起子糊涂人,误以为您是心疼捐出去的金子,便把怒气撒在我的身上?”
    “爹爹,吝惜钱财的名声多不好听……”
    容衡冷哼一声:“现在开始害怕了?晚了!”
    “任你如何巧言善辩,今日我定要好生管教你一番!”
    容钰便不再言语。
    可容衡等了许久,他派去的丫鬟仍未取来家法……
    容府的后院不算大,祠堂设在后院东北角,那家法虽然有些份量,但也不该这样慢……
    那丫鬟出花厅后,容晔也退了出去……
    容钰心念一动、看向容华,容华也若有所思地看向她。
    容衡久等不耐,又指了个丫鬟:“你去看看那婢子在磨蹭些什么!”
    那丫鬟应了、正要退出去,这时,一个二门处的小厮匆匆小跑到花厅门口,下跪禀道:“侯爷、夫人,定国公府的老国公夫人亲自登门了!”
    定国公府的老夫人……
    竟来得这样快!
    容钰心里松了口气,笑着看向容华。
    容华感激地回望容钰。
    听闻邵家老太太亲自登门了,容衡立刻站起身,先对厅内众人吩咐道:“你们各自回屋!”
    然后点了两个丫鬟,道:“你们两个送三小姐去祠堂跪着,给我把门守牢了,否则我就拿你们两个是问!”
    说完,他瞪了眼容钰,便快步朝前厅走去。
    容钰安抚了小沈氏、容华几句,在容莲幸灾乐祸的注视中,镇定地朝祠堂走去。
    ……
    容钰端端正正地独自跪在先祖灵位前。
    从祠堂侧墙高处开的小窗里透进来的天光渐黯,她身后祠堂黑色的大门始终紧闭着。
    看来,父亲今晚是不打算放她出去了……
    父亲……
    她抬头看向先祖们的牌位。
    世家大族过久了富贵安逸的日子,便易出不肖的后人。
    她的祖父、先代泰宁侯爷便是如此。
    老侯爷风流成性、挥金如土,把泰宁侯府的老本败得所剩无几,还在烟花柳巷之地染上脏病,三十多岁便因病去世。
    他临死前悔悟自己一生荒唐,无颜去见九泉之下的先祖,与苏州富户沈家搭上线,为容衡和大沈氏定下婚约。
    容衡彼时已与杜氏私定终身,不愿娶大沈氏为妻。
    老侯爷死前苦求,容衡最终便娶了大沈氏为正妻,抬了杜氏进门做贵妾。
    勋贵之后,却靠着商贾银钱支撑门楣;礼乐治家,一家之主却宠妾灭妻。
    如今,还有了个死过一回的精怪小姐……
    不知先祖们看着如今的容府,作何感想呢?
    ……
    夜色渐深,容钰泛起困意,便闭上眼睛小寐。
    突然,她觉得身侧似乎有人,猛然惊醒过来。
    一睁眼,竟看到邵北城蹲在她身侧……
    容钰诧异地看着他,又看了看身后的门。
    那门依然是紧闭的。
    容钰轻声问他:“邵公子,您怎么来了?”
    邵北城答道:“下午祖母登门,已与容侯爷谈妥了我二哥与大小姐的婚事。”
    原来是特意告诉她这件事……
    容钰感激地点了点头:“多谢您!”
    邵北城从怀里掏出一个油纸包着的酥饼递给她,说:“想来你没有吃晚饭……这饼是我出门时随手从家里拿的,你先垫垫。”
    容钰便道了谢,接过酥饼小口地吃了起来。
    那酥饼的味道实在不佳,她心里疑惑,国公府怎会有这样粗糙的点心?
    邵北城边看着她吃东西,边说:“你睡着的时候也跪得端正……你是个小姑娘,又已跪了半日,便是你躲懒躺一躺,也情有可原。”
    “若你担心被人看见,过会儿我替你守着门,你躺下歇一歇。”
    容钰摇了摇头:“跪半日祠堂算什么?便是外头下着雨我也……”
    她微微一怔,没有继续说下去,收尾道:“都是从前的事情了,不提也罢。”
    她在雨中下跪是上辈子的事情。
    情药事发后,宝珠独自担下所有罪名,她为了求宁王饶宝珠一命,刚被灌落胎药后便在宁王府西院门口跪了一天。
    那天的雨真大……
    西院的门始终没有开,宝珠为了不连累她、上吊了。
    那个时候,她跪在雨里,宁王并不在意;
    现在,父亲也并不在意她跪在祠堂是否害怕、是否饿了困了……
    那些不在意她的人,她就是死在他们面前,他们连眉头也不会皱一下。
    容钰收回思绪,欣慰地看着邵北城:“所幸您府中的老太太与夫人们宽厚,您没有被我连累受罚。”
    邵北城认真地看着她。
    她惯会做戏,他总是难以辨明她是真心还是假意。
    他不喜欢她的为人方式,可又觉得这世上没有任何人有资格责怪她。
    一个八岁的孩子长成了这样,该责怪的绝不是这个孩子。
    他希望,她能多看到一些光明与良善……
    邵北城下定决心,对容钰说:“以后你不要算计我、不要算计邵家,我亦会诚心与你相交。”
    容钰感慨地看着邵北城。
    到底还是个少年,她刚在他面前演了出大戏,他却如此轻易便对她卸下了心防。
    所幸他遇到的是她,而不是别的什么对他另有所图的人。
    她想,一方面她很有必要趁热打铁、巩固二人间来之不易的友好关系,另一方面她还须提醒他人心险恶,万不能轻信他人。
    容钰想了想,开口道:“邵公子,您不必怜悯我,我心里一点儿也不难受……”
    “人心本来就是偏的,爹爹固然偏爱二姐,可母亲与大姐姐都偏爱我……”
    她看着邵北城,目光柔和:“我私心里也极偏重你……”
    “我上回已对你说过,我不会算计你,也不会骗你、利用你,我真心实意地希望你顺遂如意……”
    她心里突然生出伤感,怕邵北城看出异样,便垂下了眼眸。
    她希望他长命百岁、建功立业、儿孙满堂,可他只有几年的阳寿了……
    她低下了头,便也没有看见,摇曳的白烛灯火里,少年的脸渐渐变红。
    邵北城不知所措地看着容钰。
    他想到她第一次看见他时呆呆愣愣的样子;
    又接连两次对他说这样的话;
    按说一个八岁的孩子不应当有那些想法,可她是个少年老成的孩子,或许比普通孩子萌动得早……
    他不知道她是看中了他,还是看中了定国公府的三公子。
    他此时也不宜牵扯进这些风月之事。
    邵北城不自在地站起身,转身道:“我不宜久留,你自己当心。”
    “若心里害怕,不要逞强,拍门喊人便是,容家大小姐也在门外。”
    “告辞。”
    大姐姐在门外……
    容钰想请邵北城帮忙传话、劝说容华回屋,可她尚未开口,便见他已踏墙借力、跃上了房梁,然后从房梁上走到侧墙上的小窗边,从那小窗子里跳了出去。
    身手利落,悄无声息。
    她少有接触习武之人,故而看得大为惊叹。
    她反复想着,下回见面时务必记得提醒他,人心莫测、切勿轻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