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一起把华兴社搞乱如何?”
    赵寅成的笑声停了下来,突然很郑重地问溪草。
    “熊家、杜家如今都已经没落了,不足为惧。冯五和唐三肚子里没那么多花花肠子,也掀不起风浪,只有严二和孙八野心勃勃,一直撺掇着陆铮夺权,如果我们能把他们一网打尽,
    陆家就是你的了,至于剩下的黄家、钱家,老家主过世,如今当家的少东家都是不成器的二世祖,只会趋炎附势,如今仰陆铮的鼻息,等陆铮倒了,自然唯你们四房马首是瞻,岂不美哉?”
    溪草笑了笑。
    “这样于我当然很好,可赵先生你,又能在其中捞到什么好处呢?赵先生是个商人,可不是慈善家,没有利益的生意,你会做吗?”
    “问得好!”
    虽然厌恨这个女人,但赵寅成还是由衷欣赏她的聪慧机敏。
    “亏本买卖我当然是不做的,陆小姐也知道贪多嚼不烂的道理,到时候你接手了陆家,那么严家和孙家的地盘,自然就归我所有了,这很公平吧?”
    溪草直觉,赵寅成的胃口远不止如此,但她心力交瘁,实在需要一个盟友。
    “很公平,不过赵先生要的东西,就该自己去取,至于我呢,可以帮你打打下手。”
    这话的意思,就是说既然她从严家、孙家身上得不到什么利益,就不会出现在与对方交锋的第一线。
    赵寅成面上的笑容收住。
    当真是个狡猾的女人,从她手上半点便宜都讨不到。
    他冷哼一声。
    “可以,不过到时候轮到你对付陆铮,也别指望我能出多大的气力!”
    溪草嫣然。
    “那是自然的。”
    他现在表明自己没有觊觎陆家家业,不过是宽慰她的谎言,真弄倒了严、孙两姓,轮到陆铮的时候,溪草才不信赵寅成会袖手旁观。
    “对了……还有一件事,我想你也该知道。”
    赵寅成突然一改生意人的精明态度,口吻变得疲惫。
    “我在淮城的朋友,说他见到阿凤了……”
    “什么?”
    溪草猛然从沙发上站起来,心脏不由快跳起来,连声追问。
    “什么时候?在哪里?你怎么不早说!”
    她语气不自觉尖利起来,难道在赵寅成看来,梅凤官的下落,比华兴社这些破事更重要?
    电话那头沉默了,在溪草再三催促下,赵寅成才道。
    “在陆军总长展锦荣的官邸……那天展锦荣过五十大寿,包括楼总统在内的淮城政要去了大半,我那朋友看见阿凤在展家官邸二楼同佣人说话,后来佣人带他进了一间卧房,就没有出来过……”
    赵寅成声音越来越低。
    “阿凤离了雍州,无根无基,又没有靠山,怎么可能成为陆军总长的座上宾?就是你们陆家开宴,也没有人进主人卧房的道理,何况展锦荣是那等身份……
    溪草蹙起眉头。
    “你想说什么?”
    赵寅成捏着电话的手不由收紧,难得有些怯弱起来。
    “展锦荣虽有妻女和四房姨太太,可平日还喜欢豢养戏子,甚至荒唐到纳了个小旦做男妾,我朋友说,那时候,展锦荣纳的男妾,刚死了一月,政要们纷纷借过寿给他送新宠上门……”
    梅凤官姿色绝艳,又是一代名伶,被政用来向上峰献媚听起来似乎是很合理的事,可
    溪草却无法接受这种解释,厉声打断。
    “这不可能!他是洁身自好的人!绝不会这样自暴自弃!否则你早得手了!我不相信!”
    这一声怒喝犹如当头一棒,敲醒了赵寅成,他似乎从溪草的否定里找到了安慰。
    “你说的对……阿凤不是这种人,有可能是误会,又或者是我那朋友看错了,毕竟他并没见过他本人,仅凭一张黑白照片,认错也是有的,我让他再去打听清楚……”
    挂了电话,溪草一屁股在沙发上坐下,单手撑着额头,思绪乱作一团。
    屋子里拉着厚厚的窗帘,光线昏暗,溪草只觉不堪负重,下意识道。
    “玉兰,帮我捏一捏肩吧!”
    刚说出口,她自己先愣了,玉兰有双巧手,特别能疏通经络,从前溪草疲劳之时,她都会帮她按摩,以至于成了习惯,都忘记了玉兰已经死去的事实。
    她走出小会厅,转进了玉兰的房间,这个爱干净的姑娘,临走前把被褥纱帐叠放得整整齐齐,床边放着一只旧式木箱,红漆绘鸳鸯的款式,是新娘子用来装嫁妆的。
    绘功粗糙,应该是出自乡下工匠之手,或许就是玉兰娘家人送给她的。
    打开箱子,里头除了小四所送的几样首饰外,就只有一双红绸绣花鞋,一对质地普通的红釉花瓶。
    溪草鼻尖发酸,眼泪滴落在瓶身上,玉兰不像杜文佩热情似火,聒噪多话,这丫头沉默忠诚,时常都是溪草说什么她做什么,溪草发现,自己从来没有好好了解过她,甚至不知道,她已经私下开始为自己准备嫁妆,她要是知道,一定要出手为她添妆,不会让她寒酸出嫁。
    可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溪草心绪翻涌。
    谢洛白失去了对他有恩的龙砚秋,如此懊恼郁愤,可她为了龙砚秋,也失去了对自己有恩的玉兰,这代价难道不惨痛吗?
    难道龙砚秋的命是命,玉兰和侯副官就不是命吗?
    想到这些,她就觉得自己无法原谅谢洛白的冷待。
    溪草蜷缩在玉兰床上,整个房间浸泡在黑暗里,杜文佩失踪了,玉兰死了,淮城传来了梅凤官堕落的消息……她犹如陷入了深不见底的沼泽,没有自拔的力气。
    等她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早上了,陆承宣正坐在她旁边的椅子上学习盲文,溪草身上的被子,是他亲自帮忙盖的。
    “爸爸……”
    “玉兰那孩子没和你一起回来,她出事了吗?”
    陆承宣善良,但不代表他蠢笨,溪草睡在玉兰房里,他摸到女儿的脸颊上,都是泪痕,就明白了几分。
    溪草低低地嗯了一声,没有具体解释,陆承宣也没有追问。
    这个女孩子,有主见有胆识,瞒着他做了许多不得了的事,恐怕这次所谓的寻找杜文佩,也是幌子,她不想说,他就不过问。
    “云卿,这不是你的错,我的女儿是个重情义的人,玉兰她明白的。”
    陆承宣站起来,伸手去找溪草的头顶,她就凑过去,让他摸她的头。
    陆承宣和她没有半点血缘关系,可是他的手心抚过她的头发,让她感到温暖和安全,她抱住陆承宣的腰,把泪眼埋进他的睡衣里。
    陆承宣轻拍她的背脊。
    “春天快来了,去踏踏青吧!约上你表哥一起……”
    溪草身体一抖,陆承宣就好像懂了,他笑道。
    “不是洛白,爸爸指的是你钧言表哥,自从文佩不见了以后,他也整日郁郁寡欢,你们都该出去散散心,别闷在心里。”
    溪草没有拒绝,在雍州,她实在没几个能真心相交的朋友,傅钧言算一个。
    同是天涯沦落人,能彼此靠在一起取暖,或许也挺好。
    陆承宣去打了电话,下午,傅钧言就开车来接溪草了。
    “抱歉,舅舅在雍州,我少不得要作陪,早上姨妈打电话叫你过去吃饭,你怎么不去?舅舅还以为你不亲他呢!”
    她不肯前往谢府,自然是因为谢洛白,溪草却道。
    “傅少当真入戏了,我又不是真正的陆云卿,对于谢大帅,实在谈不上亲不亲。”
    傅钧言一噎,无所谓地笑笑。
    “舅舅是个军人,军人总是无趣的,我约了两个球伴,教你打网球,这比打麻将、打牌都要有趣得多!”
    他并不似陆承宣所说的那样一蹶不振,听说纺织厂已经在雍州站稳了脚跟,连从不进国产布的南洋百货公司,都和傅钧言定了单子,因为销路好,他不得不又进了一批新机器,把半死不活的熊氏织业彻底带了起来。
    或许这个不学无术的傅钧言,才是傅家最有经商天赋的那个。
    事业上的成功,让他看上去神采奕奕,似乎已经忘记了杜文佩带来的伤痛,其实溪草知道,他从未放弃过寻找杜文佩。
    “对了,今早潘代英拍了封电报给谢二,对龙砚秋的事表示遗憾,说会命人护送她和另外两位的遗体回雍州。”
    虽然玉兰能回来下葬,溪草略感欣慰,可她同时讶异。
    “他杀了人,又为什么这么做?示威还是折辱?这不明智。”
    傅钧言对政治不感兴趣,耸肩道。
    “大概谢二已经放虎归山,潘代英总得做事留一线,日后好相见。”
    “不对,那样的话,留着龙砚秋,将来在战场上威胁谢洛白不是更好吗?为什么要杀她?龙砚秋,真的是被潘代英所杀吗?”
    此前消息过于震撼,几乎把她击溃,但冷静下来之后,溪草便觉疑点重重。
    傅钧言只是叹了口气。
    “谁知道呢!反正那个线人还有几天就到了,到时候所有事都会真相大白。”
    傅钧言带她到了网球场,场子里人很少,毕竟西式运动是很奢侈的,能接触的人都算是上流社会。
    傅钧言还约了两个球伴,居然是陆钦和唐双双,他对溪草道。
    “都是熟人,我想你会自在些。”
    这算很体贴溪草了,她没什么朋友,陆钦和唐双双虽不算溪草的朋友,但总不是敌人。
    唐双双一改平日的浓艳,居然穿起来网球裙,卷发用发带箍起来,像个美艳的少女。
    她很亲切地和溪草打招呼,她喜欢溪草,更喜欢傅钧言,他俊美有为,又曾是杜文佩的所有物,她就有种天然的征服欲,自然是很乐意来的。
    陆钦就不那么乐意了,他不爱运动,对唐双双也没有好感,但他迫不得已。
    虽然他在政府当了个官,结交了有权势的女朋友,但如今陆铮一家独大,这对和严曼青有过节的阮姨娘母子可是个威胁,他还是得巴结溪草这个堂妹,只有她能和陆铮抗衡。
    傅钧言和唐双双都是很时髦的人,有来有回打得很好,而不会打网球的溪草和陆钦,就显得比较捉襟见肘,陆钦时常被同队的唐双双数落,憋得脸红脖子粗,似乎很不愉快。
    溪草出了一身汗,却很畅快,似乎把堵在心中的郁结甩掉了几分。
    打了几局,她累得不行,就坐在场边休息,陆钦早就不想继续,也趁机和她一道下了场,溪草看着唐双双和傅钧言对打,随口对陆钦道。
    “听说二哥的女朋友,是吴政务长的千金?这很好啊!吴政务长仅此于市长,有了这位岳丈,堂哥往后可以官运亨通了。”
    陆钦是姨太太生的儿子,地位不如陆铮,才干也有所不及,所以若能与吴政务长家结亲,算是一门好亲事,也难怪阮姨娘高兴。
    而吴政务长的夫人,是唐双双的表姐,将来陆钦若是娶了吴家千金,还得跟着她叫一声小姨,所以陆钦才对她百般容忍。
    得到溪草的夸奖,陆钦脸上未见笑容,反而显得忧心忡忡。
    “云卿,你不知道,大哥近日也交了新女朋友,是法国领事理查德的女儿莫嘉娜,她母亲在法国过世了,所以理查德把她接到了雍州,大哥不知道用什么手段,把那个洋小姐迷得神魂颠倒,非要和他结婚,我很担心,一旦大哥成了法国人的女婿,华兴社不知还有没有我们的容身之处!”
    他今天前来,就是因为焦虑不安,而只有溪草,才能拿出主意。
    不愧是花花公子陆铮啊!这次连外国女孩都骗到手了,溪草冷笑。
    “二哥忘了,太爷一向讨厌洋人,这门婚事,恐怕很难达成。”
    陆钦道。
    “太爷确实极力反对的,可那个莫嘉娜爱惨了大哥,竟然提出允许大哥娶姨太太,将来华兴社的产业,都给姨太太生的儿子,绝不会落进法国人的口袋,除此以外,她的父亲还会和政府交涉,让陆家享受外商才有的一些特权,加之领事馆庇护,这可是个稳赚不赔的生意!如果真的联姻了,恐怕爷爷会把华兴社整个交到大哥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