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悲伤也是一种力量,知道父亲病情真实情况的云锋,在听见父亲和沙南通的脚步声时,早已利落地擦干了满脸的泪水,闭上了眼,装出均匀的呼吸声。
    “爸,您要不歇一歇,云儿这会也睡着了,我先送您回家吧。”
    她听得沙南通对着她的父亲劝道。
    “哎,还能一起呆多长时间?能多呆一会就一会吧。”
    她听见了父亲那忽然间倍加苍老而又无奈中带着不舍的声音。父亲的心里,因为病情已经是放弃了对自己生命的挽留了吧,只是还是对着自己的子女依依不舍罢了。她在心里翻江倒海,高温的泪水一阵又一阵地如同炭火烧灼着她的心,但她竟然依然如同安静熟睡了的病人一样,脸上纹丝不动,眼泪被压抑在紧闭的眼皮底下,没有渗出一丝水迹来。
    “那我给您倒杯水去。”
    她听的沙南通说完这话后便出了病房门。
    而后,便有热泪掉到了她的手背上。她的父亲,终于在得知自己的病情消息后,于这只有熟睡中的女儿的病房里,轻着脚步走过来握住了自己女儿的手,控制不住久久忍耐的伤怀情绪了吧。
    他的痛苦,是无人可以承担的。
    因此,他宁可全部自己一个人担当。
    就正如他这一辈子为了这个家,担当了很多生活中的为难与困窘,牺牲了自己个人很多的舒适与享受,让女儿和儿子都凭借着他不过三千的微薄工资读了大学。
    女儿和儿子也是令他欣慰,没有多操什么心,尤其是女儿,更是自小便懂事自立,读书升学,都是自己努力自己拿主意,便是毕业找工作,也一点心都没让他操。
    而今她也马上有了自己的归宿,他更是可以放心了。儿子虽然对英语头疼,爱玩游戏,但也品质优良,总算上了大学,有了一块进入社会的敲门砖。
    尤为值得骄傲的是,两个孩子都对长辈孝顺,相互友爱,不像隔壁的老同事家,天天吵架打闹,鸡飞狗跳的,不知该不该算自己这一辈子辛苦付出的回报呢?
    如今,自己为时不多了,早上他和老伴一起来做复诊,明知结果不会有意外,可还是惴惴不安,担心着最坏的结果。站在这医院门口的那棵大榕树下,他几乎都看见了病魔恶作剧的狞笑。
    可不是嘛,二十多年前,他就在那棵树下焦急地等待着手术后的女儿的恢复,没过半年又在同一个位置受着妻子将不久于人世的煎熬,如今,如今却是他自己,站在这榕树冠盖下巨大的阴影中等待着死神的到来。
    但没想到的是,几乎是二十多年前的同一个时间点,他的女儿,在她当年生身母亲的那个年纪,竟然又同样地当着他的面如同二十多年前那样晕倒了下来。
    他无法描述当时看到女儿软软倒下的那一刻自己心里如在冰火两重天中焚烧的恐惧与绝望。他真的害怕了,怕极了生活的悲剧再度重演!他走了就走了,这辈子,无论如何,也该过的日子都过了,可是他的女儿,人生才刚刚开始啊,幸福才刚敲了她的门,她怎么就就此如同她的母亲当年那样倒下呢?
    他当时恐惧得双手颤抖,继而嘴唇、全身,都不可抑制地抖了起来,幸好医生检查后说就是重感冒高烧,中暑了。他才整个人如同虚脱了一样瘫软在椅子上。
    也就在那一刻,他才感谢老天待他也算不薄了,终究还是让他的女儿平安了,那就算他这个父亲再不称职,从小忽略了女儿,那么此时他的病痛能抵消一些她的灾痛,也是值得了。
    一时间,他对自己即将出来的复诊报告反而坦然了下来,起身催促老伴快回家收拾做饭去,别让女儿和准女婿回去吃不上饭。他,经此一折腾,能勇敢地面对上天对自己的宣判了。
    现在,在这难得的寂静中,他想多看一眼女儿,有多久,他这个父亲,没有像一个父亲一样亲近女儿,看着女儿熟睡的样子了呢?这样近距离地看着她的时候,应该还是在她是个不满周岁的婴儿时候吧。
    她刚出生时,自己因为工作,也因为她是个女孩而心有失落,丢下她们母女俩就去上班了,回来已是傍晚,路上啾啾的虫鸣让他感受到了自己成为一个父亲的责任,于是踩着月光到了医院她们母女俩的床前,那是他第一次以父亲的身份看着她的存在,那时的她,紧闭双眼,皮肤还没褪去黄气,瘦小得很,却在他眼里逐渐地显出可爱来了。
    后来她生病做手术了,他和她的母亲坐在手术室长廊外的长木椅上焦灼地等了将近五个小时,才见她从手术室推了出来,小小的她,白色被子下的小身子缠满了雪白的纱布,一层层的,连带着她的左肩膀,那时候的他,和着她泪眼婆娑的母亲,一起跟着推车走,看着她小眼紧闭,不知她疼不疼,却没见她哭,只是一个劲儿地自顾自地裹在白纱布中如同酣睡。这是小小的她,第一次宽慰了他的心。
    再后来,她的母亲病重,他便将她移交给了自己的母亲,她的奶奶,他的重心,便在了病中的妻子身上,直到妻子的最后时刻,抱着襁褓里的她,和她一起昏睡,他才再一次又看见了如此熟睡中的她,那是第二次,小小的她,牵动着她那即将离世的母亲的心,也宽慰着他,他的爱妻走了,始终还是给他留了一个念想。此刻回忆起来,当时他的妻子的心,恐怕比现在的他对自己的女儿的不舍,多了百倍千倍吧。
    再便是妻子终于撒手人寰,他沉浸在自己的悲伤中,后来又回归到自己的生活中,他再也没有这样近距离地仔细端详过她,陪伴过她了。
    想到这里,他的眼泪又如断了线的珠子扑打在看起来酣睡的云锋的手背上,也将他一张灰黑干瘦的脸,洗得如同一片逐渐失去生命力的土地终于获得了一场唤醒生命力量的雨水,有了一些悲戚的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