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世

  迫于三娘的“淫-威”, 安然只好乖乖的坐下, 眼睁睁的看着梳头媳妇手脚麻利的把她的东珠链子给摘下来, 把她的头发给散了。
  一头如缎子般柔顺的浓密黑发散落开来, 三娘亲自上阵指挥。
  鉴于安然穿了一身淡青色的衣裙, 头上的首饰也不好太华丽、颜色丰富, 三娘特地让画屏去把她收着的一套赤金珍珠头面给找出来。
  珍珠的成色比安然之前带的那两条还要好些, 且个头更大些。三娘从里面挑出了几件,让梳头媳妇给安然戴上。
  这一通打扮下来,安然整个人瞧起来便不由多了些贵气, 整个人也更柔和了几分。
  三娘这才满意的点了点头。
  “走罢,想来云兰她们也快到了。”三娘牵起安然的手,姐妹两个一齐往外头走。
  安然只带了青杏出去, 她跟三娘打过了招呼, 要了画屏在身边。等到了垂花门前时,安然发现云兰、云芳、云蕊已经都到了。
  三娘带着丫鬟婆子单独坐了一辆马车, 安然和云芳上了第二辆马车, 云兰和云蕊做了第三辆马车, 后头的两辆马车, 坐了她们的丫鬟、放了些出门要带的东西。
  这还是上回马惊了之后, 安然头一回坐马车。看着温顺驯服的马儿偶尔甩一甩尾巴,听它一声响鼻, 安然都不自觉的浑身一颤。
  上回真的吓到她了。
  “九娘,你怎么了?”云芳觉察出她的异色, 忙关切的问道:“身子不舒服?”
  安然回过神来, 忙摇了摇头。
  “我没事,就是……”安然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就是有点紧张。”
  云芳立即想到了她前些日子,在受惊的马车上,险些受伤的事。她目光中充满了理解和同情,她轻声问道:“还好吗?如果不舒服,别勉强自己。”
  听到这边说话的动静,前头正要上车的三娘听到了动静,转过头用眼神无声的询问。
  安然忙拉着云芳上了马车。
  马车行驶的很平稳。这会儿时候还早,街上的人也不多,故此马车走得很快。安然强自镇定的脸上,还是隐隐透出一丝苍白来。
  云芳善解人意的陪着安然说话,想要缓解她的紧张,安然也很配合的接话。
  “你们在先前去过栖霞寺吗?”安然只作不经意的问道:“早就听过栖霞寺是京中有名的一处景致,只是我来京后还没有机会去过。”
  云芳道:“去过的,我和四姐去过两次,蕊娘年纪小的时候倒是去过,只是她都忘了。这不,二嫂带上我们,是蕊娘吵嚷着要来的。”
  “栖霞寺即便多尊贵的客人去了,也并不会封了寺院、影响普通的香客前来礼佛。”云芳解释道:“固然香火鼎盛没错,可也因此世家、皇亲们做佛事不常去的。”
  安然露出恍然的神色。
  恐怕还是觉得这样一来,人多混杂,带着未出阁的姑娘们不太方便罢。安然一上车就发现了车上还放着两个帷帽,看来三娘都想到了,还给她们准备周全了。
  作为嫂子,三娘对底下三个庶出的小姑子,也负有教养的责任。
  “你能跟我说说,栖霞寺里头都有什么独特的景致吗?”安然微微侧头看着云芳,笑道:“我怕到时候露了怯,两眼一抹黑。”
  云芳痛快的答应下来。
  她捡着自己见过的、听过的一一跟安然讲了。末了,她又道:“四姐更熟一些,当初她跟着大嫂,来过好几次.”
  这还是安然头一次听说原先世子妃的事。
  云兰竟还同先原先的世子妃关系不错,可是她跟三娘的关系,却没见得很好。安然看出来,三娘还是更喜欢云芳、云蕊一些。
  安然了解三娘的性子,她倒不会因为云芳、云蕊更得宠些一些就觉得她们更好。若她会这样的审时度势,自己也就没有在郡王府存在的必要了。许是性子相投罢,云芳为人直爽、云蕊尚是年少娇憨,唯独云兰——
  安然想起了温柔贤淑、贞静柔顺的云兰,却总觉得,那双平静的眼眸之后,藏着更深不见底的东西。
  尤其是知道她跟李侧妃关系不错之后,安然对她更是说不上喜欢。
  安然本身不是个工于心计的,对这样的人,不说敬而远之,也只是相处表面的关系罢了。
  约莫走了一个时辰的功夫,马车才在寺院门口停下来。栖霞寺地势高、香火又旺盛,马车没法进去。安然和云芳拿起了帷帽,严严实实的戴好了,这才下来。
  她们下来后,安然发现云兰和云蕊也戴好了帷帽,三娘却是不需要戴,整个人轻松自在的呼吸着山下清新的空气。
  这就是嫁做人妇之后的好处吧!
  安然忍不住露出一抹笑容来。不过等到她回到扬州,就彻底能自在了。
  早就接到消息,说是毅郡王府的世子妃带着王府的姑娘们来进香,相熟的知客师父早就等在了门口。
  三娘跟他寒暄了几句,安然几人都是在后头跟着。
  等到到了礼佛处时,她们才摘下了帷帽,每人拿了香,恭恭敬敬的拜过了佛祖、菩萨,才重新戴上帷帽去了寺庙的后院。
  虽说佛则普度众生,讲究的是众生平等。可在这人世间,本就要分出个三六九等来,想郡王府这般的京中高门,捐的香油钱多,待遇自然不同。
  有一间独立的小院子供女眷们休息,院子中有两棵参天大树,枝叶茂密相交,遮天盖地,看起来很有年头。院子被打扫的干净、整洁,被绿荫所遮蔽,顿生凉意。
  三娘在院子里嘱咐两句。
  “你们在这儿歇息一会儿,可以在寺院后头随意转转。今儿听说庆乡侯府的夫人带着姑娘们也来上香,后院不让外男进的。”
  “出去的时候,一定要带着丫鬟婆子,有事就差丫鬟来前头找我。”
  今日三娘的主要目的是来见王家夫人,促成王校尉的亲事。她一会儿就要去前头跟王家夫人说话,自然不会带着九娘几个。
  四人忙乖巧的答应下来。
  三娘笑着点了点,先进去了。安然和云兰姐妹三个,去了东面的厢房稍适歇息。
  安然虽说对寺中的景致很感兴趣,可是没有由来的,心里头总有些不好的预感,仿佛有什么不好的事要发生。
  其中兴致最高昂的就数云蕊了。
  “方才二嫂已经差人去外头买各色点心、蜜饯去了。”云蕊一副心满意足的表情,翘起了嘴角道:“还有汤水,这里的莲子羹可是一绝。”
  云芳失笑,她伸手指了指云蕊的脸蛋。“我看你呀,觉得吃点心零嘴什么的,比来此处观赏游玩更要紧!”
  云蕊她下巴一扬,反而得意洋洋的道:“是又如何?”
  “你也该学学四姐,四姐比你来的次数多多了,可四姐每回来都喜欢去寺院后头看碑林,观摩名家作品,不像你,都快吃成小猪了。”云芳说罢,还对着云蕊做了个鬼脸。
  “谁说我没去看过?”云蕊理直气壮的道:“先前我还跟着大嫂和四姐去看过呢……只不过,只不过——”
  云芳不等她支吾着说完,便揭了她的底。“只不过某人看累了,便自己趴在大石头上睡着了,附庸风雅的事不好做呀!”
  “四姐!”云蕊跳起来,非要拉着云芳主持公道:“四姐你不说她不依!你看看她,怎么说我呢!”
  安然和云兰二人忙忍笑把她们分开。
  云兰叹了口气,无奈的笑道:“九娘还在这儿呢,你们好歹顾忌些体面罢!”
  云蕊和云芳对视一眼,最后都没绷住,笑了。
  “等会儿用些点心,你们就去转转吧,我在这里等着就好。”安然道。
  云兰三人俱是不解,这么好的机会,安然又是从来都没来过,竟然都不好奇么?
  “这里的镜湖、莲池都是有名的景观。若是你累了不愿意往远处走,在这两处看看也好。”云芳忙劝她道:“好容易出来一趟,你又闷在院子里,跟在家里也没有多大分别。”
  安然露出一丝犹豫的神色。
  倒不是她累或者坐久了马车,又想起了惊马的事,精神不好。她只是心中有不好的预感,想着躲在院子里应该是最稳妥的。
  一旁的云兰和云蕊也劝她。
  安然拗不过,不想显得太不合群,只好答应下来。
  她们都各带了两个丫鬟出来,又有婆子们跟着,这么多双眼睛盯着,恐怕也很难出意外。三娘是好意带她出来,若是她哪儿都不去,岂不是辜负了一片好心,回去也不好跟三娘交代。
  “那就这么定了,一会儿吃些点心、汤水,咱们就出去转转。”云兰年长,她询问三人的意见道:“你们都想去哪儿逛逛?”
  只想在安全的地方等到三娘说完事回府……安然在心中默默的嘀咕了两句,只是她不好说出来,只是腼腆的微笑道:“我没来过,跟着你们走便是了。”
  “我去碑林,有人想跟我一起去吗?”云兰问道。
  她的话音未落,云蕊头一个出声了。放在被云芳嘲笑了她在碑林前睡着的事,她不服气,一定要自己去一次仔细看看,证明不是如云芳所言。
  “倒也不是很远,九娘也一起来罢。”云兰笑盈盈的邀请安然。
  安然又看了一眼云芳,见云芳也是赞同的神色,她自然不会有意见。多些人在一起,就更安全。
  不多时,很快便有两个郡王府中服侍的妈妈,提着两个大食盒走了进来。
  “这是世子妃命奴婢买回来的,说是请姑娘们用的。”一个圆脸的妈妈笑道:“世子妃还嘱咐了,姑娘们尝尝新鲜就好,只是倒是是外头做的东西,别多吃。”
  云兰笑着应了,忙让身边的丫鬟拿出两吊铜钱来打赏她们。
  小丫鬟们打开食盒,把里头放着的点心、汤水等端了出来,满满当当的摆了一桌子。
  安然见了,不由在心中暗笑。怪不得这些庶出的小姑子们都三娘评价都不错,也在三娘素日的为人爽利大方上。
  这些零嘴本就是吃个新鲜,她们每人都略尝了几口,便都放下了,赏了丫鬟们吃。
  稍适休息后,四人便决定往后头的碑林中去。
  “要不要把帷帽戴上?”安然手里拿着下车时戴的帷帽,询问云芳三个。
  云蕊扁了扁嘴,有些不情愿道:“九姐你也太小心了罢!二嫂也说了,这会儿没有外男在的。”戴着帷帽有诸多的不方便,都没办法好好的游玩了。
  “谨慎些总是没错的。”云兰看了安然一眼,对云蕊道:“虽说今儿后头封了不许外人进,保不齐有人在。”她说了个折中的法子:“不如这样,就让丫鬟们拿着罢。”
  安然笑着答应了。
  出了院门,只见沿路上俱是参天古木,遮蔽出一条阴凉的小径。院外有鼎沸的人声远远的传来,愈发显得这寺院幽深、肃穆,令人心生敬意。
  四人连交谈的声音都不由压低了许多。
  “到了。”一路上除了两三个拿着扫帚的小沙弥,一个人影都没见到。想来是三娘提前打好了招呼,让无关人等都回避了。
  看起来一切再正常不过了。
  安然暗笑自己太多心,就是一次寻常的出门罢了。别人又提前不知道三娘要办王校尉所求的事,还能有什么阴谋诡计不成?
  对于名家字帖的鉴赏,安然只停留在看着不错的欣赏水平上,具体让她说出条条道道来,她是一个头两个大。
  云蕊年纪小,跟云芳赌气才非要来的,说实话也不是很感兴趣。至于云芳,她对字画上的兴趣也都一般,不过是见姐妹们都来了,她不好推脱罢了。
  到头来真正用心去品鉴、觉得赏心悦目的,只有云兰一人。
  云兰还在如痴如醉的看着,云蕊却是有些待不住了。
  “姐,你看那边是什么?”云蕊伸出白嫩的小手遥遥一指,落到远处的一座白塔上。
  云芳本就有些心不在焉的,见云蕊叫她,忙道:“那是千佛塔,其中供奉着近千尊佛像,俱是形象优美、神情雅致,在北方都是极有名的。”
  “那咱们去看看吧!”云蕊早就看烦了,她迫不及待的道:“我还没见过那么多佛像在一起呢!”
  云兰闻言,转过身来哭笑不得看着两个妹妹。
  “罢罢罢,你们且去罢,没得让九娘在这里看笑话。”云兰无奈道,她转头望向在一旁抿着嘴乐的安然,道:“我跟九娘两个人看更清净,免得你们聒噪。”
  “九娘,一会儿我带你去个好地方,比她们去的千佛塔还要好一百倍,让她们眼馋去罢。”
  安然脸上的笑容一窒。
  比起在这里陪着云兰安安静静的看这些碑帖,她更愿意跟云芳和云蕊两个在一起。只是云兰把话说到了这份上,她若是拒绝,摆明了是给云兰没脸,往后也再难跟她们打交道。
  想到自己一时半刻还回不去,要在毅郡王府住上一段时间,安然便只能从善如流的笑着点了头。
  “那我跟蕊娘先走了。”云芳爱莫能助的看了安然一眼,她牵起了云蕊,带着丫鬟们走了。
  云兰又叫住了她们,把自己的丫鬟拨给了她们。她以姐姐的姿态,殷殷的嘱咐道“芳娘,你看着些蕊娘,别让她玩疯了,今儿可是二嫂带咱们出来,别惹麻烦。”
  云芳和云蕊习以为常,她们不耐烦的摆了摆手,没有反对的把人带上。一行人呼啦啦的走了,只剩了云兰和安然,还有一旁拿着帷帽的画屏、青杏。
  四个人站在碑林前,在初夏安然竟觉出了几分寒意。
  是她的心理作祟吧!
  “九姑娘,您冷吗?”画屏见安然似乎打了个寒颤,忙问道:“奴婢去给您拿个披风?”
  云兰闻言也问:“寺里多是高大的古木,自然比外头凉些。九娘穿的单薄了些罢?”
  安然忙摇头。
  她笑道:“我不冷,虽说有点凉,却更觉得神清气爽。”
  若是让画屏、青杏两个再走一个,岂不是就剩了三个人?安然往碑林深处看去,后头似乎跟后山连上了,她总觉得有些不安。
  云兰笑笑,没有再说话。
  原本安然以为云兰不过是在前面看一会儿,谁知她竟往后面慢慢走去。安然越想越忐忑,她仿佛总觉得,后面藏着什么凶神恶煞一样。
  “四姐,我看时候差不多了。”安然忍不住出言道:“恐怕再晚我三姐就要回来了,云芳和云蕊去了千佛塔,咱们也得把她们两个叫回来。”
  云芳脸上浮出一抹歉意的笑容。“倒是我看得入迷一时忘了时辰。”
  安然忙摆摆手。
  二人相携准备往回走,忽然云芳低头一看,不由惊呼一声。
  “我玉佩怎么不见了?”云芳急得满头大汗,她脸色霎时变了,眼圈都红了。
  安然往她身上看了一眼,果然她腰间系着的一块莹润通透的碧玉佩不见了踪影。安然忙道:“四姐,你别着急。好好想一想,是不是放在哪里忘了?”
  “我记得才到了碑林时还在的。这可是我姨娘给我的,说是她家里传下来的。”一向都是稳重从容的云兰,脸上头一次出现了慌乱的神色。“这怎么能不见了!”
  云兰的生母是个存在感微弱的妾,想来那块玉佩是她唯一珍贵的东西了吧。
  “四姐,我们帮你一起找找就是了。”安然见云兰一副快急哭了的神色,心中不由一软,劝道:“左不过就是在碑林中,你去过的地方又不多,总能寻着的。”
  云兰眼中犹自噙着泪,哽咽着点了点头。
  “画屏、青杏,你们去西面、东面找一找。”安然道:“看仔细了,打着桃红色的络子,应该很显眼。”
  碑林前一丛丛的草不少,似乎没有刻意拔过,寻找起来有些难度。
  二人答应着去了。
  剩下了安然和云兰,也不能干站着。云兰红着眼圈对她道:“九妹妹,你去南面帮我看一看。我再去北面找一找!”
  安然无法,只得答应下来。
  看着三人的身影渐渐的走远了,安然心中那股不安又涌了上来。
  碑林中愈发的显得清幽、肃穆,甚至有些怕人。她站在原地没动,突然,她仿佛听到草丛被靴子踏过的声音。
  安然被惊到了,也不敢回头看,忙往外面跑去。可是在一条小径前,她迷失了方向。初夏的阳光透过茂密的树冠投下点点光斑,一阵微风出来,树叶沙沙作响。
  她蓦地就慌了神。
  “青杏、画屏?”安然顾不得许多,声音颤抖的呼喊着。
  似乎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了,安然住了声,慌不择路的跑到了一条小路上。
  她越想越害怕,跑得太急了,未免没注意脚下。一个没留神,险些踩到裙角把自己绊倒。安然踉跄了几步,忙扶住了旁边的树,这才站稳了身子。只是她袖子中的一块帕子却掉了出去。
  安然定了定神,才想伸手去捡,她正低头之时,突然一个人影从树后头闪了出来。
  她吓得慌忙往后退了两步。
  “姑娘,这可是你的帕子?”一道磁性的男声从响起,原本拼命低垂着的安然,如遭雷击。
  她呆呆的看着眼前的人,一时间竟忘了躲避。
  阳光穿透树冠,投下一束光芒。她清晰的看到日光下飞舞的尘埃,以及……树下的那个人。
  来人穿了一件象牙白色镶边宝蓝杭绸直裰,愈发衬得面容如玉。他身量修长挺拔,高大英俊。脸上的笑容,并不让人觉得谄媚,反而觉得他爽朗热情。
  可安然只觉得骨头缝里都冒着寒气。
  兜兜转转,已是隔世,竟又见到了上一世毁了她的人。
  江南皇商陈家嫡长子、她上一世的丈夫——陈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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