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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九章

  丑时, 冬夜的山风将院中的树吹得哗啦作响。
  自严怀朗与云照带人杀进来控制住了局面, 原本在这院中的所有人都被暂时羁押在偏院, 由高密侯府与颐合长公主府两府府兵轮流看守, 连木蝴蝶也不例外。
  不过, 严怀朗特意交代过, 木蝴蝶是月佼在红云谷中最重要的伙伴, 云照便给了木蝴蝶一间小客房,名为单独羁押,实际却是让她休憩养伤, 对她每日去月佼房中照料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先前严怀朗遣人过来告知云照,让她将第五静提到单独的一间房内,她便即刻将看守偏院的府兵全换成高密侯府的了。
  此刻见严怀朗护着被披风裹得严严实实的月佼来到面前, 云照以手掌揉了揉额头, 无声笑着叹了口气。
  “你这刚醒来没两个时辰就跑来跑去,身子还受得住吗?”她关切地望着月佼。
  月佼弯了弯唇, 小声回道:“没有跑来跑去, 我就来瞧她一眼……不对, 是来让她瞧一眼。”
  虽并不知月佼与第五静之间有什么恩怨, 但云照已从木蝴蝶口中大致知晓, 月佼此前的昏迷不醒是中了第五静的暗算,此刻月佼一醒来就要单独见第五静, 想是有话要问。
  于是云照笑着望向墨黑的夜空,也不知是在同谁说:“先说好啊, 我可不知道有人私自提嫌犯问话。”
  四十年前同熙帝继位后颁布的第一条诏令, 便是“传‘新学’者罪同叛国”,既已知晓玄明是平王李崇珩之孙,红云谷之事又牵涉“新学”,按律这些人都是要押送回京,由陛下指派专人来审,而主要嫌犯玄明甚至需要陛下亲审。
  而在陛下钦定审案官员之前,身为有官职在身的月佼与严怀朗,是不该私自面见这些人犯的。
  严怀朗也不看她,只是哼笑一声:“并无私自提嫌犯问话这种事。”
  “你放心,不叫你为难的,”月佼轻轻笑了笑,“我什么也不问。”
  其实云照既已决定放水,只要这俩人不将嫌犯弄死,她自会帮着遮掩。毕竟月佼是她的朋友,如今被人欺负得险些丢了性命,若非这案子水深,她也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云照指了指偏院角落里的一个小房间,便转身背对着二人。
  月佼扭头望了望严怀朗,见他点头,便握紧了他的手,慢慢朝那亮着灯火微光的小房间行去。
  ****
  想来这几日第五静并不算安分,是以此刻她不但手脚上皆有枷锁,连口中也被塞了布团。
  她原本蓬头乱发靠坐在墙角发怔,当看清推门而入的人竟是月佼后,她眸中乍起震惊与狂乱之色,几乎目眦尽裂,被堵住的口中发出吚呜之声。
  随着月佼离她越来越近,她开始挣扎,枷锁的链子发出金属碰撞的急促声响。
  月佼在距离她两三步的地方停了下来,居高临下地望着她。
  烛火摇曳,月佼立在那幽微明光中,没有刻意,没有矫饰,神色不嗔不怒,却自成凛凛威仪。
  等了许久,第五静眸中那狂乱的神色渐渐趋于平复,不再挣扎,梗着脖子瞪着月佼。
  “我就是来叫你知道,我醒了,”月佼回视她的目光中平静无波,只淡淡弯了唇角,从容轻道,“好好的,没有死,也没有半死不活,你高兴吗?”
  第五静仰头瞪眼,眼中泛着狰狞血红。
  此刻她的眼中似有恐惧,似有疯狂,又似有许多不甘与怨气。
  月佼的安然无恙与平静从容,让她做所的一切都成了轻飘飘的笑话。
  “看到你不高兴,我就高兴许多了,”月佼撑着膝徐徐半蹲在她面前,双目几乎与她平视,“你方才在害怕,我瞧得出来。”
  第五静有气无力地挣扎了一番,大约想抬腿踹她,奈何手脚皆被枷锁困住,终究徒劳,反而让自己更加狼狈。
  月佼纹丝不动,低声笑了笑:“你三番两次对我下手,我自然是很生气,可我不杀你的。”
  第五静愣住,良久之后才重重哼出一声,冷笑着抬了抬下巴。
  她想,月佼必定是来向她讨个说法的。
  她心中有许多事早已郁结多年,有些话已在心中想了千百遍,若能当面吐了这口恶气,也是好的。
  “你很想在临死前,当面一吐对我的积怨吧?”月佼手肘撑在微屈的膝头,闲适地托腮觑着她,“可惜,我并没有打算要问你什么。”
  第五静狐疑地皱了眉头。
  “你想一吐为快,我就偏要让你憋得难受。”
  幽微灯火的映照下,月佼如闲话家常一般,轻声絮语,“一开始时,我确是想过要问问,究竟你对我这仇怨是打哪儿来的?我自问素来对你虽没有多好,却也不坏。毕竟,很多时候我甚至都想不起来你这个人。”
  “可方才来时我又想了想,有什么好问的呢?即便知道了你对我有什么不满,我也不会改,做什么要给你这个痛快一吐心中怨气的机会呀?”她扬起唇角,眼中有一丝狡黠。
  “我又不在意你这个人,也不在意你的答案;无论那个原因是什么,你就继续自己耿耿于怀、不得安宁去吧。关我什么事?”
  月佼打了个小小的呵欠,徐徐站起身,慢条斯理地捋着衣摆上的褶皱,又将披风拢得紧些。
  “我特地过来,就是想让你知道,我没死,也没有半死不活,虽一时还有些虚弱,不能活蹦乱跳,可我总归好好的。”
  她回头望了一眼守在门口的严怀朗,唇角绽出一朵甜滋滋的笑花,又转回来歪着头对第五静补充道,“将来也会好好的。”
  “你既对我下手,必定是因为我的存在,导致有什么事是你求而不得的。你使‘缚魂丝’想让我不死不活,一为泄愤,二为让我别再活生生挡着你的道。可眼下我醒了,好好的,你既泄不了愤,我也会继续挡着你的道……你很难受,对不对?”
  第五静面容扭曲了,她被堵住的口中发出痛苦却无力的低咆。
  这一生里所有的不甘,临到头竟连个发泄的机会也没有。
  这么多年怨着恨着,让自己满心丑恶狰狞着;苦心孤诣做了许多,想要让月佼生不如死,想要让月佼痛苦绝望……
  她的嫉妒,她的愤恨,她做过的所有事,到末了非但没有将月佼击倒,还只换来对方轻描淡写的“关我什么事”。
  为什么会这样?!不该是这样的!
  见她那副模样,月佼知道,自己做了最对的选择。
  “瞧见你这么难受,也不枉费我跑这一趟了,”于是月佼满意地点点头,眉梢微挑,话锋一转,“玄明罪同叛国,约莫最后是要问斩的。”
  第五静似乎想到了什么,倏地停止了挣扎,原本狂乱的目光中渐有了即将得偿所愿的悲怆与期待。
  眼前这个可恶的第五月佼,是她毕生最恨,可大势已去,她再做不了什么。
  那,对她毕生最爱……能随他共赴黄泉,总算,还有些安慰吧。
  “你是从犯之一,按律却不会问斩,所以,你不但不能与他生死相随,连见他最后一面的机会也不会有,”月佼搓了搓微凉的指尖,戳破了她心中最后的期望,“你会在牢里数跳蚤数到寿终正寝。”
  在初初明白第五静对自己做了什么时,月佼心中是想过千百种报复的法子的。
  可方才来的路上,她握着心上人温暖的手,听着初冬夜风的响动,闻到草木凝露的清香,想起自己去年在飞沙镇随严怀朗进京时的初心,想想这一年多来的种种,想想这一世的新生来得不易——
  她已走在堂堂正途上,有光明可期的将来,凭什么要在这些丑恶的人与事上浪费太多心力。
  “将来若我还想得起你,一定想法子叫你连个跳蚤也没得数,最好让你也有话说不出,却能一直听到这个世间有多好。然后呢,你却什么也做不了。”
  第五静惊恐又绝望地看着她。
  “我不想让你死,倒想叫你活着,长长久久,却无能为力地活着。无论你恨,你怨,都没有人搭理你;你所有的愤怒和不甘,除了你自己,谁也不在乎。”
  月佼抿了抿唇,嗓音轻轻的。
  “困囿在狭小黑暗的方寸之间,无力挣脱,看不到尽头,绝望到寂灭……那种滋味,比痛快死去,要难受千万倍,真的。”
  语毕,她笑了笑,转身慢慢向门口的人走去。
  身后的第五静此刻有多么痛苦、绝望或疯狂,她都懒得再多看一眼了。
  ****
  “我没有变成坏人。”
  月佼搂住严怀朗的脖子,将被夜风吹得微凉的小脸软软贴在他温暖的颈侧,有些心虚地嘀咕道,“我只是想,将她原本给我的痛苦还给她。”
  严怀朗打横抱着她回到温暖的房中,闷声笑应一声,绕过屏风进了内间。
  “你……别怕我。”月佼忧心忡忡地觑着他的神色,抱着他的脖子不撒手。
  这傻姑娘,明明什么都没做,只是吓唬了别人几句,就以为自己很凶恶了?
  严怀朗笑着将她裹进被中,本想在床榻边沿坐下,她却像怕他吓跑了似的,愈发使力地圈住他的脖子,害他一个不稳,险些跌在她身上。
  得亏他反应快,及时以手撑住,才没压着她。
  “男儿大丈夫,若连妻子都不怕,那可就没有王法了,”严怀朗拿鼻尖蹭了蹭她,低声轻笑,“定王殿下说的。”
  他的小姑娘到底心慈手软,他真怕到最后,她连她方才说的那些都不会去做。
  不过没有关系,她做不出的事,他来就好。
  见他对自己的态度全无异样,月佼终于安了心,笑眼弯弯地在他的唇上轻啄一下:“我眼下,还不是你的妻子呢。”
  严怀朗忍下满心悸动,挑眉道:“又想赖账了?”
  “没要赖账的,可人家糕点铺子都允许先试吃,”月佼笑吟吟地放开他,往里头缩了缩,在被子下拍拍身侧空出来的半边床榻,“呐,先来暖个床试试吧。”
  严怀朗没好气地笑瞪了她一眼,除去外衫上了榻,才躺进被中,就被她蹭过来抱住了,扭来扭去在他怀中寻找最舒适的位置。
  “不许动来动去啊,否则后果自负。”严怀朗忙不迭地扣住她的腰身,低低的笑音中饱含别样深意。
  月佼“哦”了一声,在他怀中窝好,“明早就回京吗?”
  早前因为月佼昏迷不醒,严怀朗便将玄明等人暂时就地羁押,先顾着她这头。
  同熙帝在收到严怀朗派人传回的消息后,倒也并未催促,只是毕竟事关重大,朝野瞩目,眼下月佼既安然无恙地醒来,自是不宜再耽搁逗留了。
  “对,”严怀朗想了想,低头看着怀中的小姑娘,“你要见见玄明吗?”
  她祖母、母亲,甚至她的父亲,他们的死显然都和玄明那伙人所谋之事脱不了关系,一旦回了京,月佼想单独质询玄明,只怕就不容易了。
  “无论是第五静,还是玄明,我都……”月佼想了想,抬起头迎上他的目光,“虽有家仇有私怨,可此案该由陛下亲裁,我不会私自胡来的。”
  如今的第五月佼,是监察司右司员吏第五月佼,已懂得自觉维护法度威严;即便要报私仇,也绝不会任性妄为地坏了规矩。
  在小书院时,罗霜教过,每个人或长或短的一生,都在这璀璨的人间烟火色中。她希望在自己这世间留下的印记,是光明的,美好的。
  她不会打算陪着第五静疯魔下去,不想辜负重来这世间走一遭。
  她要像大多数芸芸众生一样,平凡却踏实地将这一生过得美滋滋。
  严怀朗轻笑着揽紧了她,“好。”
  他的小姑娘啊,骨子里始终都是规规矩矩,干净通透的。
  “阿木,还有谷中其他人……不会有事吧?”在他温暖的怀抱中,月佼心神微松,渐渐有了些睡意。
  “不会,回去后你只管安心休养着,这些事有我呢。”
  眼皮打架的月佼软绵绵弯起了唇,懒声懒气的,“你会一直护着我吗?”
  “自然会的。”严怀朗亲了亲她的额角,笑。
  “那,若是我欺负别人呢……”
  “你站旁边看着,我替你动手就是。”
  “我还有许多道理都不明白的。”
  “我慢慢教,保证不凶。”
  “你这个严小二,”月佼眯起了有些困倦的眼睛,抬起食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动他长长的睫毛,笑音绵绵地含糊喟叹,“怎么就……这么好呢?”
  “没错,就是这么好。若是错过了这一个,再找不到另一个同样的了,”严怀朗由得她拿自己的睫毛当玩具,轻轻扬了唇角,“你再好好想想,究竟要是不要?”
  想起这几日罗昱修那老母鸡护崽般的模样,严怀朗心中有些好笑,又有淡淡的焦虑。
  罗昱修的态度太明显了,罗家必定早已猜到月佼的身份,就等着月佼回去再慢慢培养亲情呢;若他不抢在罗家前头将小姑娘收好,将来还不知要费多少精神同罗家抢人。
  不过他也知道,眼下并不是谈婚事的好时机;陡然发生这么多事,这小姑娘无论身体还是心里,都需要缓缓。
  他便是心中再急,也舍不得当真逼她。
  就在他以为怀中人不会回答时,却听到困意娇娇娇的软声笑喃——
  “这颗松子精,我就定下了。包起来送到我府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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