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许多人说起前朝大周灭亡之时,都会以“满城飞絮混轻尘”这一句开头。皆因这句正是大周皇帝安煜死前所做的词中的一个名句。传说那一日,大周最后一个皇帝安煜连同他的两位宠妃,被叛军从御花园的井里面提了出来,一根绳子连了三个人,仿佛那一年流行的小吃——炸蝗虫。
  大周朝那一年多灾多难,虫灾之后便是兵祸,叛军头领还是他自己的女婿──被封为粉侯的石凝天。
  安煜帝在那一年没什么政绩,当然他一生也没什么政绩,他最大的政绩便是后来在青楼小馆传唱的那些诗词。那一年,他唯一使老百姓获利的政功,便是他受俘的情状被人传了出去之后,一根竹棍子串着三个小人儿叫做“不离不弃”的糖人儿便卖得特别的好,一根竹篾子串着三个大蚱蜢的名叫“同甘共苦”的炸蚱蜢也卖得特别好……想来亡国之后,百姓别无他法,只有将亡国之恨全转为吃意。
  他的女婿粉侯倒没有多为难他,没动私刑,甚至也没打骂他。只不过粉侯提交出了要求,要安煜帝率皇室之人三日之后登城楼受降,着白衣白裤,在天下人面前交出玉玺皇印,退位禅让。
  听闻安煜帝原本是想抗争了一下,鸩酒都准备好了,可被他身边的宠妃一哭一哀求,想着自己死了,这些妻妾恐怕也活不成,于是心中柔情蜜意一发,便没死成。
  那一日,他白衣白帽立于墙头,迎接他的女婿石凝天亲率铁骑踏兵而来……石凝天没有贵族血统,唯一能彰显的,便是他身后的武力了。如此,退位,便如一场戏,从开幕直至谢幕,参演的主角便是当今的皇帝,以及粉侯石凝天,跑龙套的,自然是安煜的后妃以及石凝天身后的将士。
  可谁也没有想到,到了最后,主角变成了配角,跑龙套的反成了主角。
  站于墙头前一刻,安煜帝被俘之时的情状还没有传出后宫,因此,在旁人的眼里,他还是那贵气倾城的帝王。所以,那个时候的城墙之下,满是跪倒在地,涕流满面的百姓。
  末代大周,民众们早已忘却了金戈铁马,视外敌环伺如无物。举国上下到处都是亭台楼阁、精美的器皿,富贵风流,音乐、舞蹈、诗词很流行。
  除却了平日里的皇冠紫袍,穿上的虽是粗布白衫,安煜却依旧玉树临风。三尺长髯随风而飘,与他平日里外出巡视时一样,只要他的身影一出现,便会使人有春风拂面之感。那贵族派头总使得四周仿无一物,所有人都将视线聚于他的身上,不经意地便将浑身黄金披甲的石凝天以及他身后的十万雄兵比了下去。
  城墙下有身着紫金袈裟的僧人和什祈祷,祈求佛祖会自半空之中现身,帮助他们的仁惠圣主。
  可奇迹并没有出现,只有金色铠甲相撞,铁戈相击之声,驸马石凝天一步步地走上了墙头。
  百姓呜咽,山河变色……每到这种时候,总有一些不寻常的事发生,或有人坠楼殉国,或有老臣撞柱而死,或发生百姓骚乱。
  又或国主聚宝自焚……
  可那日,却什么也没有。
  风和日丽,阁台如画,京都城内依旧红墙碧瓦,满城茶香。
  大周的百姓在他们有着高贵血统的圣明君主的带领之下,已经全变得爱好艺术和和平,内心全是诗情画意之人。
  那日,城楼之上俱是锦绣绫罗的后宫诸人,城头尤摆了雕龙描凤的檀木椅子,长案台上有精美的青花瓷器,瓷瓶里装着使人一饮而亡的鹤顶红……可惜终不能用上。这一切将白衣白裤的安煜衬得如羽鹤飞天,当然,也衬着腰挂佩刀,身后剑戟林立的石凝天更恶。
  灵萱公主从安煜身后转出身来,眼里虽有眼泪,却是矜持而蔑视地望着自己的相公。
  山河破碎,她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与相公,却终迈到了这一步。
  听闻那个时候,安煜还想着亲戚关系,上前唤了一声:“贤婿……”
  可这声贤婿,自是得不到石凝天的回答的。他手拍腰刀,仰天而笑,笑罢才道:“花满渚,酒满瓯,岳丈大人无论在哪种情况之下,都如此风雅高贵……”
  尽管一把年纪了,安煜依旧保养良好,身长玉立,依旧有引得女人尖叫的本钱。
  与簇拥在安煜身后的锦绣绸罗,自然天成的贵气高雅相比,石凝天虽是相貌英俊,身披黄金铠甲,嘴吟风雅诗篇,却依旧从内往外地冒着粗鄙气儿。
  说到这里,说故事的人总要停顿一下,加一个注解:“石凝天原本小名石狗子,家里是杀猪出身的。只因从小身体强壮、天赋异禀,所以招兵的时候一不小心被招上了。大周积弱,此等英武的武将奇缺。夷族祸边之时,他屡立奇功,国主安煜为笼络于他,将长公主嫁了给他……哎,说起这长公主灵萱,虽是国主的养女,但“云一涡,玉一梭,淡淡衫儿薄薄罗,轻颦双黛螺……”说的就是她了,真可谓是天姿国色,只可惜,嫁了一个粗鄙之物……
  那时,石凝天又是仰天一笑:“只可惜,安煜,你的诗词歌赋救不了你的国,保护不了你的女人,甚至于你的儿女。”石凝天甚至没有望一下他的娘子长公主灵萱,只是一挥手,就有将士提了个黄布包裹出来。
  包裹里隐约传来一两声呀呀哝语。
  “皇儿,你要把皇儿怎样?”安煜见此,脸上终现了一丝慌意,没了一国之主的镇定仪态。
  长公主一见那包裹,脸上维持的矜持与高贵顿时消失不见,浑身抖得如风中落叶:“皇妹……”
  她恐怕是万想不到,自己的相公会行如此禽兽之事。
  那是安煜新生的女儿,刚过了满月,备受荣宠的十五公主。
  石凝天却依旧哈哈一笑,复而笑容冷了下来:“听闻岳丈虽是仁慈,后宫之中却也有刑罚对付那些行秽后宫的女人,生下的孩子会被人用麻布包裹,掼地而死。小婿不才,从小便擅长这杀猪抽血之事,那玉贵人既是失德被您赐死,她生下的孩子怎能容许生于这世上?小婿最后能为岳丈大人做的,便只有此事了。”
  有兵士拿了丈长的白色粗布过来,粗鲁地裹了那绫黄缎子里的小小人儿,那小人儿尤不知自己死期已近,在明媚春风之中仍旧发出两声咯咯笑语。
  绫黄的缎子被粗麻布覆盖,麻布上尚有油浸污渍,小人儿在麻布之中挣扎蠕动,仿佛终于明白这不是一场游戏,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灵萱公主脸色煞白,嘴唇颤抖,江南碧纱随步而皱。在这样剑戟林立之中,她依旧是那么美,美得不似真人。她一步步地走向石凝天,他虽是一个肆无忌惮的粗人,但在这样一个玉瓷一般的贵族女子的目光注视之下,目光却依旧有些闪烁。
  石凝天一手扯了那白麻布包裹的小身子,举过了头顶,便要往地下掼了下去。
  从兵士后转出一名七八岁的小童,道:“父亲大人,孩儿初随父亲大人来战场,如此微小之事,何劳父亲大人动手,不如让孩儿试试弓箭功夫?”
  这位小童,便是石凝天去世的妻子生下的孩子。听说石凝天放弃了卖猪肉,转而参军之后,这小儿也失散了,被他人收养,最近才寻了回来。
  粗麻布包裹的小人儿被挂在了原是挂灯笼的铁架上。
  一阵风吹来,那包裹随之晃动,窄袖紧身的银铠少年,不,应该说是儿童拉响了手里的弦弓。弓弦声起,灵萱公主一声尖叫,却阻止不了那从弦上发出去的箭。
  那箭准确地插中包裹,箭带着包裹射在了城墙之上,白色麻布有血渍漫出。
  包裹之内自是再也听不到那呀呀笑语。
  在兵将的欢呼声中,石凝天举高了双手,脸上却无喜色,回头向灵萱公主望了过去,却只瞧见了灵萱公主胸口插着原本戴在她头上的碧玉簪子。
  此时,亡国之主安煜才发声痛哭,在城头跪了下去。他一跪,城墙下的百姓也都跪下了,僧侣行五体投地之礼,合十哭泣,山河至此才开始呜咽。
  灵萱公主的身躯被她的父皇抱在了怀里,碧玉簪子几乎没入胸口,只剩了尾端在外,可见她下手多么的重。
  据说青砖碧瓦之下,石凝天上前,来到城头第一次望了下自己已倒于地下的妻子,有些意兴阑珊,只挥了挥手,便叫兵士将安煜及后妃们带了下去。
  到这个时候,谁也没有注意那被一箭钉于墙上的小人儿已经不见,那泛着青色的铁钩之上,已然空无一物。
  至于后来,石凝天登基为帝,后宫三千,自是再无暇想起已死了的灵萱公主,以及射了那一箭之后无故失踪的儿子——石黑子。
  再到后来,安煜帝被封为侯,过了几年安生日子,可最终,还是被石凝天一杯牵机引毒死。
  锦绣繁华的大周,终于湮灭在历史的长河之中,隔了几年,石凝天也被人推下台,那便更无人记起。
  唯一留下的,倒是大周后主安煜的诗词长久地在街头巷尾流传,当然,更多流传的地方,是青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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