联邦西海岸的七月夏风,温暖而熟悉,闪烁光辉的群星点缀夜空,宛如翩翩起舞的萤火昆虫。
    由于此刻皇后丛林号游船已停泊靠岸,无需再向前航行,因此露天甲板便可以对乘客开放。玄野顺着舱内旋梯而上,耳边传来各种嘈杂的声音,有明目张胆的嘲讽哄笑,也有背后细碎众多的议论纷纷。
    露天甲板顶层的栏杆不高,堪堪只到胯部。游船末尾,一袭浅色淑女长裙的玛丽湖私立高中学生会长——卡洛儿·斯图尔特,正背对着旋梯,冲一个装扮朴素的女孩子大发脾气。
    “你这个不要脸的粘人精,怎么无处不在,上次舞会时有你,这次又有你……莫非你还嫌自己不够丢人吗!瞧瞧你这身衣服吧,加起来估计不超过50联邦币,就这样还想学童话故事里的女主人公,借着单纯善良的伪装勾引男人?呵呵,那你的南瓜、王子和水晶鞋呢,要不要我再找几个家世好的人,扮演继母和那两个心肠恶毒的姐姐啊……呸!别做梦了,童话故事是讲给三岁孩童和某些不敢面对生活的成年人听的,想要在现实中一飞冲天,可没那么容易。你这个不知好歹、痴心妄想的庶民贫穷女!”
    卡洛儿体态婀娜,腰肢纤细,长裙随风摆起,紧贴一侧身体,柔软的纯色颇具亲和力,在立体雪纺提花的衬托下,更显得窈窕俏丽。
    听到背后脚步声,她举起一条粉白藕臂,捋了捋鬓角发丝,等回过头来,见是玄野,便立即放下手,对女孩子调侃道“哟,还真是凑巧啊,刚说到王子,你的王子就赶来了!”
    卡洛儿心情复杂。
    在一年前的事件中,她亲身感受到来自生平最大劲敌——阿芙拉·阿什伍德的崇高人格和临场决断力。
    阿芙拉的容貌与身世本就无可挑剔,智慧与品德更是超尘脱俗。这个近乎完美到令人发指的金发少女身上,仿佛有一种无法描述的神奇魔力,足以将任何不可能的事情变为可能。
    当阿芙拉还是ait学生会长、煦色韶光之时,声望就已传遍联邦私立贵族学校的上层社交圈。
    当所有人乍遇危难、束手无策的时刻,她依旧指挥若定,带领学生进入防空洞,躲过了这一场凶险的劫难。
    那些骄奢淫逸的世家子弟们,一贯奉行远古部落时代的野蛮政策,将女人当作玩物,喜欢霸占那些高高在上、受万众瞩目的绝色红颜,将她们视作展现男性英勇象征的战利品,用完即弃。
    那些目空一切的天之骄子,性格乖戾,狂傲无边,越是难以追求的冰山美人,他们就越趋之若鹜,用尽种种阴暗手段,不达目的誓不摆休。
    然而到了阿芙拉面前,这些趾高气扬的贵族和天才,却连仅剩的一点非分之想都不敢有,无数次血泪教训让他们充分意识到,自己与对方的差距究竟有多大。
    莫说以权势金钱或者成熟风度,博得对方好感了,金发少女的家世跟学识都是全联邦最顶尖的,根本看不上这些;纵使施展一点讨巧手段,演一出英雄深巷救美,或者街边浪漫邂逅之类的戏码,也会极快被识破,随之而来的,将是英雄落难、阴沟翻船。
    纵使卡洛儿再狂妄十倍,也不敢在这方面与金发少女做任何比较,她之前唯一所能依仗的,是自己出色的领导才干和临场应变能力。
    将玛丽湖私立高中的学生会,治理得井井有条,规矩森严,便是一直以来她引以为傲的重要资本。
    只可惜这么一点点聊以自ei的骄傲,也在舞会当晚被金发少女剥夺了。
    当时倍感恐惧的卡洛儿,眼睁睁地看着阿芙拉镇定自若地上台演讲,并成功指挥所有人撤离,毫发无伤地躲过异形的猎杀,那种震撼和绝望,是旁人绝无法理解的。
    其实,卡洛儿不算是一个只懂夸夸其谈的花瓶,如果给她足够宽裕的时间,她也能想到类似应对意外危机的办法,并且不会比其他人逊色。
    但是要在短短几秒钟的间隙内,便通盘考虑到所有可能的后果,并定下决心,立即付诸行动。卡洛儿自问还达不到那种程度的执行力,也做不到阿芙拉那般的从容不迫,不偏不倚。
    ‘假如换作是我,面对一个可以合理陷害他人的机会,那么当天参加舞会的某些讨厌鬼,注定是要被抛弃的吧。’
    卡洛儿已思考过几十遍这样的问题,对于自己会如何抉择,如何去做,内心毫无怀疑。
    更何况阿芙拉在最后关头,居然牺牲自己,却拯救一个毫不相关的陌生生命,这让卡洛儿完全无法接受。
    自那件事之后,卡洛儿每过一天,便对阿芙拉多一点痛恨,因为对方就像是一面镜子,将别人的傲慢、嫉妒、贪婪、暴食[注]等一切原罪,映照得纤毫毕现,无处遁形。
    卡洛儿很沮丧,因为从今以后,她再也不能以“劲敌”的身份抬高自己了。
    卡洛儿很自卑,因为她明知自己有许多可以及时纠正的缺点,却甘愿受欲望束缚,沉溺其中无法自拔。
    所以,当卡洛儿再次见到玄野时,她几乎无法抑制内心的怨气和悲哀。
    这个人,这个阿芙拉钦定的舞伴,这个被她唯一接受与承认的男人,竟是这样一个不负责任的无耻败类!
    卡洛儿·斯图尔特作为7月11日当晚事件的亲历者,很清楚在礼堂里,阿芙拉对某人所表现出的异乎寻常的关心,那是比任何誓言都铿锵有力的证明。
    虽然她至今仍不理解,为什么阿芙拉离开防空洞后,不是先与玄野等人汇合,而是继续寻找幸存者,以至于被那些卑微低贱的可怜虫连累——那位金发少女舍弃性命救下的女孩,事后被证实为是一个十足无耻的贱人
    她多次在自己社交账号以及私人派对中宣称,她自己之所以能够逢凶化吉,在异形的屠刀下毫发无伤,依靠的是过人的反应能力与聪颖才智,跟旁人的一切帮助无关。而更加令人气愤的是,事发不到两个月,女孩又固态萌生,搔首弄姿起来,她以“治疗心灵创伤”为借口,给自己放荡风流的生活找了一个最合适理由,然后在一次肉体交易的过程中,莫名其妙地失踪了。
    图哈娜警方接到女孩外地父母的报案,只是象征性地搜查了一遍女孩的住所,做完几份笔录,便以对方“与多位社会男性有染,邻居匿名指征其有离家出走的前科,暂时失去联系,不排除私奔等的可能性”为解释,草草了结。
    所有人包括警署方面均深信,那个女孩不离家出走还好,这一私奔,就再也回不来了。
    当时与女孩一同受到惊吓的学生们,大多在异形出现之后就匆忙逃远,少数一两个目睹全过程的人,则提到了玄野。
    联邦国民警卫队的出勤日志里是这么记录的“……大家看到那怪物冲过来,都吓得魂不附体,我原本也想推开那个女孩的,可是被一个两百多斤的胖子从后撞倒,就晕了过去。醒来之后什么都不知道,只看见一个身高体壮的硬汉英雄,正批评教育另一个瘦弱的男生,旁边还有一男一女。硬汉英雄说教了很长时间,那瘦弱男生自知理亏,跟一个亚麻卷发的小子一道开车离开。我第一眼瞧见那两小子,就知道他们不是什么好东西,而那个硬汉英雄却是个顶天立地的好人,于是我想都不想就追了上去,仗义协助那位好人,寻找逃跑失散的同学,并一起去了防空洞……”
    隔了一段时间的玛丽湖校志《玛丽湖私立高中关于联谊舞会事件详细说明暨祭奠缅怀逝去同窗》一文,则写道“……ait总吹嘘自己这项那项的学术成就,事实上他们的安保水平实在不敢恭维。如果那场舞会由我们学校举办,或许这场悲剧就不会发生,至少不会以一种如此惨烈的方式收场。我们这些来自玛丽湖的学生,奋不顾身,救了几十个ait的校际友人……无奈这里不是我们的主场,最后大伙儿都累得筋疲力尽,又担心ait的学生们过于害怕,就派人找了一个安全的地方,将他们控制起来……”
    再隔了一段时间,市档案馆收录的《图哈娜重大灾难备忘录》新闻摘抄副本里,又描述道“……我参与其中,也约莫帮助了几个人,可惜后来体力透支,就蹲在草丛里喘口气。那只炮灰级巴洛克原虫,是被一个光头打死的……光头给了两个未成年人汽车钥匙,要他们自己逃命……我为自己的无能为力而感到羞愧,尽管我已经很努力去拯救了。如果时光可以倒流,我相信自己能够做得更好,以实际行动,来弥补当初留下的遗憾……”
    其后的《人类共和联邦百年历史大事记》更新初稿,又是另一种论调“……我们沉痛哀悼逝去的同胞,这是人类文明挣脱这个星球束缚,迈向宇宙时代的不可避免之殇。然而在孤寂的星空下,我们也应该看到地面上那些闪烁着生命辉耀的人性之光……而在亚历山大州,一名普通的联邦军人,几名普通的在校学生,共同谱写了一曲关于高尚人格的华美赞歌……”
    卡洛儿没有亲眼见过发生在ait教学楼前的那一幕场景,但耳朵里听说的,全都是“金发少女舍己救人、唐姓学生机智果敢、退役联邦士官奋不顾身”等由各种版本拼凑而成的美丽传说。
    所有在场的、不在场的证人,众口一词,言之凿凿,拼命显示自己的勇气,却刻意淡化并忽略了其中的细节真相。没几个人认真想过,金发少女既然牺牲自己,第二天她的遗体为何会消失不见;而知晓的俱缄默无言。
    当然,身为参与者的米凯尔,倒是据理力争过几次,但鉴于他和玄野的关系,没有人肯相信他的话。
    有时候,人类并不希望看到事实的全部真相,只想找一个能令各方满意的答案,这就足够了。
    卡洛儿也一样,她不关心也不在乎玄野的生死,只需要知道对方当时也在教学楼内这一点,脑海里便可瞬间补足出“软弱少年瑟瑟发抖,躲在阴暗处见死不救”这一符合自身价值观的理想画面。
    因为玄野确实是在当天夜里、金发少女香消玉殒之后,才无故失踪的,而且消失了整整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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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这里引用但丁的观点“过分贪图逸乐”,上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