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9节

  “咳咳。”
  我让阿善和管事、大夫们先下去,单留朱云在屋里。
  犹豫了良久,我小心翼翼地上前,两指从枕头下夹出那封信,忽然,朱九龄身子动了下。
  我和朱云不约而同对视了番,果然和这封信有关。
  垂眸瞧去,信笺面上写着非常工整好看的楷书--朱九龄亲启。
  我用目光征询了下朱云的意见,得到同意后,拆开信,在昏暗烛光下看。
  信不长,只有两页而已,是朱九思写来的,言辞犀利、字里行间透露着刻薄。
  “朱先生亲启:
  本官虽远在江州,却也听了几桩先生的逸闻艳事。
  看来当年爷娘让本官远离先生,是无比正确的决定。
  本官向来不愿听你那些恶心污秽事,什么名妓换马,又什么勾引有夫之妇,害得人家自尽身亡,而今为了画那些一文不值的东西,居然眠花宿柳,嫖尽教坊司姑娘,甚至三番四次骚扰丽人行的东家。
  初闻这些事,本官臊的头都抬不起来,先生让本官有何颜面面对江州百姓?又有何颜面做官?
  本官追随袁大相公抗敌,发誓一生报国忠君、为民爱民,不敢奢求后世称赞,但求无愧于心,不想清誉竟毁在先生手里。
  若能选择,本官绝不想出生在朱家,绝不想有先生这样不孝无德兄长,你已糟蹋害苦了无数女人一生,如今也想糟蹋了本官的仕途,若有朝一日那事因先生的纵情而大白于天下,九思惟有一死,才能保住半生清白。
  另,先生早已与朱家断绝了关系,请不要再给本官送信笺和衣食等物了,本官不想妻子儿女知道有你这么个人存在。若先生能顾虑九思一丁半点,那么请您收敛些,最好消失在芸芸众生中,这样大家伙也能安生些。
  朱九思字。”
  看过信后,我后脊背直发寒发凉,而一旁立着的朱云无力地蹲下,泣不成声,嘴里直骂:“小爷怎么能这般说先生呢,纵使先生对不起天下所有人,可对小爷那是掏心掏肺啊,他、他怎能这样说话,岂不是摆明了逼先生……哎!”
  是啊,最能伤父母心的,惟有儿女罢了。
  我大概知道朱九思为何会写这样一封斥责信,估计……和李昭脱不了关系。
  我叹了口气,坐到床边,看着发怔发痴的朱九龄,轻声问:“你是因为这封信,所以才?”
  此时,朱九龄木然地扭转过头,看着我,声音嘶哑着,反问:“夫人,若是你的孩子不认你、让你去死,你会么?”
  我苦笑了声,忽然想起了小木头。
  朱九龄如今的境遇,很可能几年、十年、二十年后就是我的遭遇,若是儿子对我说出这么番剜心的话,想必我也会……
  我什么话都没说,叹了口气,默默掉泪。
  忽然,朱九龄一把抓住我的手,头埋在我的腿上,一开始身子剧烈颤抖、闷声哭,后面放声大哭……
  我并没有推开他,由着他发泄痛苦。
  末了,我轻轻拍了下他的背,叹道:“以后好好过日子吧。”
  ……
  我在朱九龄那儿待了一个时辰,同他说了会儿话,看着他吃了点粥、换了药,这才离开。
  在回家的路上,我百感杂陈,倘若有朝一日我和李昭掰扯了,他会不会在睦儿跟前说我的坏话,撺掇着孩子不认我?
  不会吧,李昭不是这样的人。
  那么睦儿呢?他长大后,看到哥哥姐姐的母亲都出身高贵,会不会自卑呢?会不会怨恨他母亲不是皇后、贵妃?会不会以生母是商人、之前还是朝中重臣梅濂妻子,深以为耻呢?
  再或者,他长大后会不会对我说:请夫人不要再看我了,丢人得很。
  想着想着,我的心就揪得疼,尽管我知道,这些事没有发生,是我自己虚构出来吓自己的。可,就是不安难受。
  不知不觉,已经到深夜,马车摇摇曳曳行到了家里。
  离得老远,我就看见门口的檐下挂着宫灯,守着两个持刀护卫,我打着伞往家里走,地上的积水早都将我的绣鞋浸湿,脚冻得厉害。
  进了内院,我发现上房亮着,而胡马则披着斗篷守在门口,他瞧见我了,忙笑着见礼,嗔道:“夫人怎么才回来呢,小木头等了您一晚上,都睡了呢。”
  “陛下呢?”
  我笑着问。
  “在里头看奏疏。”
  胡马帮我将伞收起来,他上下打量我,一怔,柔声问:“夫人脸色不太好,怎么了?”
  “没事。”
  我笑着摇摇头,道:“去帮我准备点热水,我待会儿洗洗。”
  说话间,我就进了屋子。
  屋里又香又暖,往前瞧去,李昭此时坐在书桌后,手里拿着支朱笔,仿佛在批奏疏,又仿佛在发呆,甚至连我进来了,他都没察觉到,蓦地,他猛一抬头,眼里闪过抹心虚愧疚之色,看着我,强笑道:“回来了呀。”
  “嗯。”
  我点点头。
  我们俩谁都不说话,各自沉默,忽然又同时开口:
  “朱九龄……”
  “朱九龄……”
  我们俩又同时停顿住,再次沉默。
  良久,我笑着问:“儿子呢?”
  李昭将早已干涸的笔搁在砚台上,下巴朝里努了努,柔声道:“睡着了。”
  “你该看着点。”
  我行到内间门口,伸长脖子往里看,轻声道:“他现在会爬了,万一醒来摔下炕,该怎么好?”
  “哎。”
  李昭应了声。
  忽然,他重重地叹了口气:“妍妍,陪朕喝一杯吧。”
  第100章 老秦酒  都过去了
  陪朕喝一杯?
  他说出这般颓靡的话, 再加上方才我们俩异口同声说出“朱九龄”这三个字,我就基本能确定,朱九思的那封催命信和他脱不了干系。
  “好呀。”
  我应了声, 抬手将碍事的面纱取下, 对他笑道:“妾身这就去备酒菜。”
  说罢这话,我先进去内室看了眼熟睡的儿子, 随后默默往小厨房行去。
  小厨房因要彻夜供应热水,故而炉灶一直有火, 倒也暖和。
  我搓了下发凉的胳膊, 挽起袖子, 四下去瞧, 却不知该准备什么菜,最后, 我从怀里掏出朱九思的那封信,站在火红的炉灶旁看。
  再看,依旧觉得字字诛心, 话里倒是没有一个字逼朱九龄死,但那最后一句,
  “希望先生消失在芸芸众生中”却真有些毒了。
  可能朱九思的意思是‘泯然众人’, 也就是想让九龄别那样纵情放肆, 做一个规行矩步的普通人。
  但朱九龄应该只看到“消失”二字。
  “在做什么?”
  李昭的声音忽然在背后响起。
  我身子一颤, 忙将这封信擩进袖筒里, 佯装没事人似的, 拧身从柜中取出罐老秦酒, 笑着嗔道:“陛下怎么来了,没得吓人一跳。”
  “朕、朕就是过来看看。”
  李昭说话间就走了过来,他与我并排站在炉灶旁, 一声不吭。
  我用余光瞧去,他并没有表现出任何喜怒,脸色稍有些苍白,指尖轻轻触着黑色酒罐,慢慢往上,两指忽然探入我的袖中,将那封信夹出来。
  “哎?”
  我下意识去抢,与他各自抓住信的一端,往自己那边抢夺,各不相让,忽然又同时放手。
  信笺“啪”地一声掉到了地上。
  李昭瞧见此,弯腰去捡,他仿佛喝醉了似的,起身时连退了几步,自嘲一笑,打开那封信,看的时候面色如常,什么话没说,看罢后走过来,将那封信折叠好,扔进灶膛里,随后扭头,对我柔声道:“想吃点什么?朕给你做。”
  “随便吧。”
  我笑笑,亦没多说,看了眼已经变成灰烬的信,抱着那罐酒行到方桌前,默默坐到椅子上。
  抬眼瞧去,李昭迅速净了手,弄了个香油拌鸡丝、蒜泥猪口条和醋泡花生,他将菜端过来,摆好筷子,准备往酒盅里倒酒,忽然怔了下,换成了碗。
  他坐到我对面,尝了口鸡丝,连连点头,笑着问我:“今儿生意怎样?”
  “挺好的。”
  我夹了根辣萝卜,放口里嚼,笑道:“燕娇能独当一面了,我今儿找了下合适的店面,打算年底开个分铺。”
  “哦。”
  李昭点点头,给我碗里夹了点鸡丝,自顾自喝了口秦酒,辣的皱起眉,笑得温和:“若是银钱不够了,同朕说,别不好意思。”
  “嗯。”
  我笑着点点头,问:“儿子呢?现在谁看着。”
  “胡马。”
  李昭笑道:“放心罢,胡马比咱俩更细心。”
  “嗯。”
  我也喝了口酒。
  我们俩又都不说话了。
  他盯着碗底的残酒,我扭头看门外的冷雨潺潺。
  雨水将青石地洗刷了个干净,屋檐下的灯笼模模糊糊地倒印在积水里,寒气似乎想要争先恐后地往厨房里挤,但被炭火的热逼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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