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节

  回到了黎闻所住的御螣阁后, 少女立刻跑进小厨房,端出了早已准备好的酒菜。
  她将黎闻按在圆凳上,她自己则坐在他的对面, 捧着小脸歪着脑袋看着他,认真道:“黎闻哥哥你快尝一尝,这可是我知道你今日回来,特地给你做的。”
  黎闻看了少女一眼,拿起玉著, 夹了一块白玉豆腐放进嘴里。
  少女立刻就亮着双眼问他:“好吃吗?”
  他点头嗯了一声。
  少女撇撇嘴道:“是不是不好吃?”
  他摇头,儒雅俊逸的脸上浮现出些许无奈:“味道很好,只是我不大习惯吃这些。”
  “我们兔子本来就吃素……”小玉嘟着嘴,低下头一边拨着手指一边说道,“我也知道你们蛇都是吃荤的,可我是真的不敢杀那些鸡啊鸭啊的……”
  “没事。”黎闻见她如此,忍不住笑了笑,安慰她道,“以后多吃一吃,就习惯了。”
  “真的?”少女抬起头,眼中又恢复了平素的光彩,拿起筷子不断的给黎闻夹菜,“那你快多吃一些。”
  黎闻看着她,温柔地点了点头。
  这只叫小玉的兔妖,是在他几个月前外出办事回来的路上,从一个猎户手上救回来的。
  他也说不出因由,只是在第一眼看到她的时候,便觉得这只道行颇浅的兔妖的气息似曾相识。
  直到远离人界,这小兔妖化出人形之后,他才明白他为何会有那样的感觉——妖物化形,除非是特意幻化,否则化出来的人形与其自身独特的妖气密切相关,而这兔妖化出的人形,竟与他魂牵梦萦的那位小仙子十分相似。
  两万多年前,他还只是一条灵智初开的白蛇,曾被一个不知名讳小仙子所救。
  后来他主动隐藏在天界卧底,也有想要找到当年那位小仙子的一番心思。
  只可惜那多年过去了,他还是一无所获。
  “可惜你不是仙。”黎闻望着她低低的感叹了一句,若非他确定她的真身是只不足五百岁的白兔,他真的要将眼前的少女当成当初救他的小仙子了,毕竟即便她们之间虽有仙妖之别,但这气息却实在相似到叫人难以置信……
  小玉对他这话却似乎并不在意,只是笑道:“做神仙有什么好,哪有做妖来的自在?”
  她夹起一筷青菜放到他面前的玉碟中,转换了话题问道:“我听方犀大哥说,你这次跟着尊主出去,抓了只上古的大妖回来,那妖怪厉害吗?尊主为什么要抓他呀?”
  黎闻听到她打听殷九玄的事,立刻放下了手中的玉著,沉下声道:“方犀怎么什么都和你说?你以后不准再打听这些事!要是有什么风声传到了尊主的耳中,到时候连我也保不住你。”
  “哼,就你小气。”小玉不以为意地冲他皱皱鼻子,“黎闻哥哥,你不用吓唬我。方犀大哥都和我说了,现在尊主寝宫里关着的那个神仙,是天界那个杀妖不眨眼的什么……什么元君。那个大妖怪,就是因为和那个女神仙有关系,才被尊主抓回来的。方犀大哥都能说的事,我怎么就不能问了?更何况尊主他老人家知道我是谁吗,他哪有那个闲工夫管我呀?”
  “你啊。”黎闻看着小玉的那张天真无邪的脸,全然狠不下心来指责她,只能把罪过都推到自己的好兄弟身上道,“方犀也真是的,都把你惯成什么样子了。”
  “难道黎闻哥哥你就不惯着我?”小玉厚着脸皮冲他笑着吐了吐舌头,“况且方犀大哥说了,只要我给他酿酒喝,他就是我亲哥哥。”
  “真是拿你们两个没办法。”黎闻无可奈何地叹气,拿起筷子夹了一片炒菇放入嘴中。
  “那……黎闻哥哥……”小玉转着眼珠子觑了他一眼,“你能不能带我去看看那个大妖怪啊?我长这么大还没见过上古的妖怪呢。他是多长一个脑袋,还是多生了一对翅膀啊?”
  “胡闹。”黎闻剑眉微皱看着她道,“你最好把你这点好奇心给我收起来。”
  “你那么凶干嘛?”小玉委屈地抽抽鼻子道,“不肯就不肯嘛,大不了我去找方犀大哥带我去看。之前想让你带我去看看那个住在尊主殿里的女神仙你就不肯,现在我就想看个上古大妖怪,你还凶我……”
  说着,她就抽抽搭搭地抹起了眼泪,一双乌瞳也渐渐化为兔妖原本的红色,看着就是可怜极了。
  黎闻素来以行事诡谲隐忍出名,如今却被这小兔妖治的被办法,看她这幅小可怜的模样,他的底气就先短了三分,少不得要软下口吻劝道:“方才是我语气重了,只是小玉你要明白,在这妖都,无论你闹出怎么样的事,我和方犀都能保你无事。只有毋吾宫中的那位,一切和她有关的事,你最好都不要去问,不要去好奇,否则不要说是你,就连我和方犀的命……”
  黎闻叹了口气,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道:“别哭了,你之前不是一直想让我陪你逛逛妖市吗?今夜我便陪你去。”
  “真的?”小玉搭着衣袖擦去眼泪看着他。
  黎闻一笑,按了按她的脑袋:“真的。”
  小玉便立刻给了他一个大大的笑容。
  看着她眼角还未干透的样子,他忽然觉得,其实不是仙也挺好的。
  他本是生活在阴沟里的鳞虫,曾被天界那一道注定握不住的光照暖,但抓不到的注定是抓不到的,又何如眼前这天真纯白的笑容,能时时照暖他冰冷的心……
  用完饭后,小玉收拾了碗碟,回到小厨房时,她脸上的笑容一下子便消失了,眼中只剩下冷漠和坚定。
  看来,目前想要说服黎闻帮她接近扶霜元君暂时是不太可能了,她还是得想别的办法。她还需要搞清楚,这次被抓回来的上古妖物,是否就是扶霜元君手下的那只穷奇?
  若是,她姐姐虽死在他的爪下,但追根究底他却也是受害者,他有伤人之过,但也轮不到这些妖怪来决定他的生死,若是她能救……
  只可惜自她想司命要来这绝密的妖身,与司命一起设计黎闻救下她来到这妖都已有好几个月了,始终找不到办法接近关着扶霜元君的毋吾宫。
  倒是在取得害死她姐姐的仇人黎闻的信任上,进展得十分顺利,若非她还需要利用他来帮自己救出扶霜元君,她早就用幽冥蚀骨毒死他了。
  楚玉面无表情地看了一眼手中的碗筷,放下之后,在转身走出厨房的瞬间,脸上便恢复了那一派天真无害的笑:“黎闻哥哥,我们走吧。”
  -
  殷九玄回到毋吾宫时,段云笙依旧如往常一般坐在窗台下发呆。洒金一般的夕光伴着清风从窗屉间照进来,照暖了她清冷的眉眼,在她的周身笼上一层微暖的光。这柔美却不知为何显得极为易碎的景象,让他的心微微一窒。
  他不由分说地走上前去,从身后紧紧的抱住了她,环着她的玉臂将她的玉手捏紧在手心之中,平素冰冷的掌心渐渐变得炙热无比。
  “不要再这样看着那些云。”他的头抵在她略显消瘦的肩上轻轻地厮磨。
  他不喜欢她那样的悠远的眼神,仿佛透过那些浮散的云,在思念着远方某一处的谁。
  段云笙收回目光,并不理解他这话中的意思,但还是柔顺地说了一声:“好。”
  “你要只看着我,我什么都可以给你。”殷九玄埋着首继续说,额头隔着玄色的纱贴着她的肩,轻而沉的声线中竟沾上了些许难以发现的绵绵情意。
  段云笙微微愕然,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她将面孔稍稍转向他的方向,反手握住他的手掌,语调低柔地试探着问道:“阿九,怎么这几日一直都见不到你?”
  比起殷九玄看似动情的告白,她始终更担心她心中隐忧之事。
  殷九玄抬起头,将她整个人连着座下的圆凳一同转向自己,蹲下身仰面看着她顺从中带着些柔倦的脸。
  由于结界的存在,窗外连一丝虫鸣鸟叫都没有,只有那丝安静的诡异的风柔柔地吹着。
  殷九玄定定地望着她的面,心中隐隐有些燥闷。他知道她并不是喜欢拐弯抹角的人,她若是真的在意他,真的将他当成她的阿九,便会直接问他这些日子去了哪里,去做了什么?而不是如此小心谨慎地试探他的口风。
  他不知他为何要在意这些,甚至都不明白自己为何会注意到这些。
  但有些事,就是这样毫无道理,一开始他只想困住她的人,可渐渐的他就连她的心也想要了。
  一旦这样的念头生了,那就注定就是会得寸进尺,食髓知味。
  有时候他也觉得只要她一颗心都想着自己,无所谓她是在想如何骗他还是在想如何杀他。他要的只是占据她的每一寸思绪,掌控她目之所及的一切。可渐渐的他就发现,即便他掌握她的生死,她还是会分心给别人。
  哪怕就连她自己都清楚这是不该发生的,她还是无法自控地在梦中惦念着与旁人的约定。
  这或许就是凡人时常说的情难自禁,可她怎么能对旁人情难自禁?!
  仅仅只是这样一个念头,便足以叫他心中如被百蚁啃噬一般难以忍受。
  即便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从她身上得到什么,但他却很清楚他绝不允许她对旁人有这般的思念!
  只是……
  他望着她的脸,平静柔和,却不知为何又让他有种握不住的感觉,似乎只要他再稍稍用力,她便会粉碎,随风而去一般。
  当初沈青绪死时,她绝望到哭都不会哭的样子募然出现在他眼前。
  “这是最后一次。”他握紧她的手,贴着她的掌心,将头靠在她的膝上,像是立下什么保证一般说道。
  这次之后,他便不让她再见任何人,仙神妖魔,以后千年万年,只有他在她身边,直到她眼里心底都只有他,如此她便不会再重蹈这样的错误了。
  “阿九,你怎么了?”段云笙感受到了殷九玄的反常,却又不明他为何会如此,心中的不安不由得加剧,只能更为小心地问道,“阿九,你在说什么,什么最后一次?”
  可殷九玄却没有回答她,只是抬起头深深地望她,带着灼光的金目一遍遍的在她的面上游走,然后他突然就起身,将她打横抱起,走向飘荡着黑纱的床榻……
  这一次他似乎特别的温柔,也尤为在意她的反应。
  他一次次地唤她的乳名,一次次迫她看着他,在意她的每一点反应,就连落在她唇上的吻,也不似平日那般冰冷霸道只知索取。
  若非过往种种不堪的经历,她甚至要有一瞬的错觉:他似乎是在努力想要取悦她。
  但对段云笙而言,这种突如其来的温柔,只会让她产生了更深的戒备。与殷九玄相处的经历,让她本能的觉得这都是包裹在毒药之外的糖霜,只要她稍有放松,他便会露出真实的面目,让她感受生不如死的痛苦。
  可这种紧张也让她的身心便更为敏感,只要殷九玄的动作略微有些变化,便会让她绷紧脑海中警惕的弦,从而让她更难抑制身体做出的反应。
  她的“回应”,让殷九玄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兴奋。
  以至于他的脑海中,竟都生出了她与他本就是两情相悦的荒唐念头……
  事后,他亲自抱着她去沐浴,尤为耐心地为她清理,又亲手将她抱回到榻上。
  所有的动作都温柔小心到叫段云笙毛骨悚然。
  整整一夜,他都支着下颚,侧卧在她身边,一手握着她的手背,与她十指相扣地搭在她的小腹上,目光一遍又一遍地在她身上游走,从头到脚,从发丝到指尖,她的每一寸肌肤,每一缕青丝都该是他的……
  -
  殷九玄连日来反常的温柔,让段云笙真真体会了一次,何为如坐针毡,坐立难安。
  仿佛他的温柔,比他的恶意折磨更叫她心惊。
  尤其是这日黄昏,他突然带来了一身鲜红的嫁衣,要她穿上,而他身上也早已穿了同样款式男子的婚服。
  嫁衣描龙刺凤,做工精致,每一处花纹都透着吉祥如意的意喻。只是这婚服的形制却并非时下人穿的样式,倒是很像段云笙还是凡人时,那时的人间所时兴的款式……
  段云笙看着这眼熟的服饰,沉默着换上了嫁衣,与殷九玄并肩站在等人高的铜镜之前。
  看着镜中千万年来未有一丝改变的面孔,她恍惚间之间仿佛看到了当年她准备出嫁前试嫁衣的情景。
  她从来就不擅长刺绣,嫁衣上的龙凤并非她亲手所绣,她只是在工匠做完之后,绣上点睛的龙凤双目。但那嫁衣上图样却是她自己所绘,用的事寻常的龙凤呈祥的样式,只是金龙的龙爪被她描画得尤其像一个“九”字。
  是九,也是久,一双龙爪便是一个“她与她的阿九的长长久久”,那时候的她,还真是全心全意地想着他,将对未来的全部美好期许都暗暗藏在这些细小的地方……
  她垂下眼眸,看了一眼广袖上的相绕的龙凤,不过只是普通的龙凤图案罢了。
  物不是,人也非。
  段云笙望着镜中曾经笑容明艳,若初桃一般的少女,看着她满怀憧憬地透过镜子看着眼下的自己,有些恍惚地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
  似乎是在怀疑,如此烂漫明艳充满希望的笑容,真的曾经绽放在她的脸上吗?
  那样的少女的一生,不该是她这样的啊。
  “云儿,你要记住你是这世上最好的姑娘……”
  她忽然想起了沈青绪以前一再对她说的这句话。
  她一直都不懂,沈青绪为何总是这样告诉她。但她自己知道他口中世间最好的姑娘,却害得他险些魂飞魄散,永不超生……
  “阿皎。”
  殷九玄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她恍恍惚惚地看着他捧起她的手,在她的手背上印上一吻。
  “你放心,过了今晚一切就都好了。”他低声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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