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荷不打算跟喻池吐槽,他和傅毕凯是发小,说不定背后感情比表面深厚;也不能找言洲,言洲和傅毕凯是公认的铁哥们,傅毕凯又非常推崇“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的台词。
    也许只有身为同胞的甄能君可以理解她的危险感。
    *
    祖荷睡醒午觉,没等到喻池敲门,终于有一回比他还快,欣喜去敲他家门。
    喻池家两层门,外面一层经常不锁,祖荷敲过,隔着门花撞进喻莉华目光里,对方招招手,让她直接进来。
    祖荷来的次数多了,玄关有一双基本她专用的皮卡丘拖鞋,现在天冷换成一对皮卡丘棉拖。
    “在里面呢。”喻莉华示意敞开的主卧门。
    “喻池喻池——”
    祖荷经常叫两遍名字,听岔了像“1717”,有时她甚至怀疑自己也发“一七”的音。
    主卧多加了写字桌和电脑桌,喻池的床只有一米二,祖荷送他的菠萝“练习枕”显眼放置,估计洗的次数多,边角已经有些发白。
    喻池就坐在床边,弯腰低头撕小腿假肢的海绵“肌肉”,整块小腿“肌肉”完整剥除,令人想起剔骨手法娴熟的屠夫。
    祖荷着实愣了一下。
    据她所知,喻池只有两根假肢——运动型和日常型——现在无疑是那根日常型,脚板就是树脂假脚,不像上午一截赤裸钢板。
    祖荷兜着双手靠近,低头打量半晌,斟酌问:“这个‘肌肉’……还可以换的吗?”
    喻池忽然把“肌肉”投进垃圾桶,扶着写字桌站起,交替顿了两下脚。
    “不换,扔了。”
    186cm大高个站直的那一瞬,祖荷忍不住“wow”一声,喻池的确不像要换一根假肢,或者换一片“肌肉”的着装:以往的休闲长裤不见了,也没有卷起裤管,眼前是一套让人眼前一亮的打扮。
    身上一件深蓝色冲锋衣,下面一条宽松黑色五分裤,底下一条黑色运动打底裤,左裤管从膝盖处剪掉,撕掉“肌肉”的假肢暴露出黑色合金“胫骨”,脚上一双黑色运动鞋——显然新买的,才会穿进室内。
    下身统一的黑色,一来模糊接受腔和裤管的分界,二来黑色增加机械感和冷酷美,黑色合金假肢像与生俱来,增加高科技的睿智感。
    最主要这样打扮方便他冬天开关关节锁。
    喻池在他的外表极限上做到了最美。
    喻莉华闻声过来,也像祖荷驻足哑然。
    喻池问:“你们觉得怎样?”
    他去向舒那配假肢时,看到广场的滑板少年也是打底裤加五分裤的打扮,而他们这个时尚迟缓的城市,打底裤还是女性专属,路上鲜少有男的这么穿,在校园里更是绝迹,甚至会被当成“娘炮”。
    然而校运会暴露假肢让他粉碎“假肢羞耻”,这样的“着装羞耻”只如小巫见大巫,不值一提。
    喻莉华也是先注意到他撕掉的“小腿肌肉”,向舒也说那只是鸡肋,不过为了平衡两边裤管的视觉效果,所以运动型假肢直接弃用,减少不必要的阻力。
    喻池出事后,喻莉华认识许多类似情况的家庭,有些家长藏着掖着,不让人知道孩子的特殊,诚然他们没有低估人性的复杂,但如今共融环境日益进步和谐,离不开那些“勇于暴露”的老家长和大孩子的努力推进。
    他们就是特殊孩子,需要特殊帮助,没必要假装像个正常人。
    喻莉华作为乘凉的后人,也想尽自己的一份力,现在喻池又比她先行一步,她很难描绘内心感受,欣慰,鼓舞,感动,兼而有之。
    她话语不自觉带上颤音:“我觉得很好!很精神!”
    祖荷轻轻拊掌,抵在唇前,仿佛给他拜了一下,目光不掩赞颂,说:“我也觉得很帅!超级超级帅!”
    喻池似乎招架不住喻莉华的反应,哭笑不得咕哝:“怎么她没哭你倒哭了。”
    喻莉华不好意思印印眼角,强装道:“没有啊?谁哭了?”
    祖荷说:“什么叫‘我没哭喻老师倒哭了’?说得好像我经常哭一样。”
    喻池往外面走,说:“不是吗?你第一次来医院看我就哭了。”
    祖荷跟上他的步伐:“那还不是因为医院的福尔——来苏水太刺鼻啦,我忍不住。”
    “你刚才想说福尔马林?”
    “怎么可能!你空耳了!幻听了!”
    “福尔马林泡尸体的,你真闻过吗?”喻池气笑了,“你说我是尸体?”
    “来苏水!来苏水!我说来苏水,比烟味还臭的来苏水,少污蔑我!——喻老师我们先走啦!”
    两个人吵吵闹闹出门参加最后一下午的校运会。
    *
    傅毕凯经过上午一役,身心备受打击,下午400米决赛不意外表现平平。
    闭幕式时,祖荷履行给自己许的承诺:穿上开幕式的皮卡丘充气服。
    本来应该像开幕式一样,皮卡丘走在方块队前领头,临开场言洲搬了祖荷的单车来,说:“既然我走了开场式,也应该走完闭幕式才对,这才叫有始有终嘛。我骑车带你,免得你贪玩走成s型。”
    祖荷拍起皮卡丘两只肥乎的黄毛手,小碎步扭着笨拙的屁股,闷闷的声音漏出来:“好呀。”
    言洲跨坐单车,准备踩踏脚,一道声音从身旁飘来——
    “我来。”
    还没等言洲好言婉拒,皮卡丘又拍着手欢呼:“好呀!”
    “……你们要不要这么不把我放眼里?”
    吐槽归吐槽,言洲还是麻溜将单车送给喻池。
    目光掠过对方赤露的假肢,他不禁一顿,第一印象:跟早上的不一样了。
    望向别处后,言洲心里还残留一股微妙,好像有什么事悬而未决。
    他下意识又往回那条特别的腿,电光火石间有了灵感和答案:不对!喻池之前日常着装根本不会把假肢露出来,这下坦坦荡荡,言洲看了又看,觉得特殊是有点特殊,但绝对称不上怪异,应该说是一种风格。
    他冲着喻池背影兀自一笑,反被傅毕凯一按头:“发什么花痴。”
    “……”
    高三一班方阵队前出现奇特的一幕:一个众所周知上下楼梯困难的男生,慢腾腾踩着单车,拉着一束鲜艳的彩色气球,身旁伴着一只胖乎乎的皮卡丘,儿童篮球般大小的手掌偶尔推男生一把,单车好像变成皮卡丘的玩具车。
    经过主席台,皮卡丘欢悦蹦了蹦,从斜挎的红色小包掏出一抓什么,就近朝高一的方块队撒去。
    是糖果!
    十六七岁的学生玩心大,旁边没抢到多少的方块队中冒出一道声音:“皮卡丘,这边没有吗?”
    祖荷又往那边撒一把,跟在公园鱼塘撒鱼粮似的,引得万鱼奔腾。
    本班方块队中的言洲:“她在发喜糖吗?”
    傅毕凯:“……”
    祖荷把袋口往下抖一抖,意思是:你们看,有没了?
    高一学弟学妹们哀叹连连。
    皮卡丘蹦跶回到单车那边,推着后座,笨重又费劲的样子让人忍不住想替她加油。
    脚踏旋转过快,喻池不得不离开脚踏,脚抬离地。
    从病床醒来,发现左腿飞去外太空那刻,喻池觉得他会和曾经喜爱的东西绝缘,长跑,骑车,游泳,甚至和同学一起上课;出院短短半年,他重新踏上塑胶跑道,像车祸那晚踩上单车,身旁还多了一只快乐的皮卡丘。
    人生像跑道,孤独而漫长,却不像跑道有闭环轮回,左腿再也不会回来找他,但他希望快乐能像这400米一圈的跑道,他可以一圈又一圈,无止境走下去。
    这样机械的喻池,带着一只滚圆毛绒的黄色皮卡丘,皮卡丘作出冲天的动作,嘴巴开怀咧开。
    冷酷遇上可爱,沉静碰上幼稚,画面有着矛盾的分裂感,又意外地和谐。
    可能就是钢铁侠陪着皮卡丘来人间吧。
    祖荷一直用镜头收集别人,这一次,她变成了别人的收藏。
    *
    当晚晚自习,不少人还沉浸在校运会的氛围了,敲了自习课铃声班级还像菜市场。
    上了高三,学习以外的胜负无足轻重,周围同学差不多忘记傅毕凯的双项失意,连他也放过自己。
    傅毕凯和好几个男生在后门,门口到教室北面窗户的狭小过道成了跑道,傅毕凯跑来跑去,但是姿势不流畅,左腿明显绷直,转弯时更显生硬,用右脚把左脚带过来的,像瘸腿僵尸。
    有人神情微妙,有人会心一笑,夸一句“牛逼”赞美他的演技。
    言洲匆匆来迟,也不知在门口停顿多久,最后和傅毕凯在后门擦肩。
    “干什么好事去,忙那么晚?”傅毕凯跟言洲打招呼。
    言洲恍若未闻,肩膀一沉,将傅毕凯撞一踉跄。
    傅毕凯熊性上脑,火了,推他一掌,道:“干什么?发什么羊癫疯,皮痒了啊!”
    “来啊!”言洲双手插裤兜,微仰下巴,轻咬着一线下唇。
    两人鞋尖相对,一边的胸膛前倾,另一边立刻抵回去,像黏在一起的两根冰棍。
    二人堵门,水泄不通。祖荷和喻池也来了,她懒得折回前门,嚷嚷道:“干嘛干嘛呢,交通堵塞了,嘟嘟嘟——交警来了,赶紧的散了散了。”
    言洲瞥见她身后的话题主角,傅毕凯跟人家的风光月霁一比简直跳梁小丑,他当下不屑计较,退开让道。
    可惜内心激荡,所思所想不由脱口而出:“不跟你一般见识。”
    言洲这副不屑为伍的口吻,哪像平日“唯傅是从”的跟班,傅毕凯勃然大怒,狠狠把言洲一推。
    这一踉跄,言洲要是像夏天穿拖鞋,估计鞋都掉了,哪能忍得下这口气。
    两个人登时扭打起来,撞到附近课桌,桌脚擦出尖锐声响,桌上书本散然落地,吓得附近同学连笔也来不及搁下,继续握着笔跳一边躲开。
    祖荷不知前情,登时懵然,而且言洲和傅毕凯平均身高一米八,两头疯牛斗起来,她不敢贸然上前劝架,只能明哲保身闪到一边,用言语制止。
    喻池很久没碰到这种场面,也是一顿,顾不及自身不便,下意识先行抱住言洲,其他男生赶忙上阵,宾斌终于发挥班干部的维和作用,用一己之躯隔开二人。
    混乱中没人注意到“正牌交警”到来,唐雯瑛出现在后门,厉声道:“干什么呢?你们两个?校运会刚结束,再开一场给你们打擂台?”
    第16章
    言洲默默帮同学一起将课桌抬回原位,将撞掉的书和文具捡回课桌,傅毕凯当场被唐雯瑛叫出楼梯口谈话。
    等言洲也上完思想政治课,唐雯瑛登上讲台,扭头看一眼黑板旁的时钟,扶着讲台边缘道:“同学们,先暂停一下,我们利用十分钟的时间强调一下纪律问题——”
    祖荷偷偷把草稿本递到邻桌:“你没事吧?你们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