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途川客栈 作者:木绣球

    相同的褐色木簪,如出一辙的沉静神情,超越年龄分歧的默契感。青衣能从他们的举手投足间看到同一个人的气韵。

    “客官是要打尖还是住店?”她冷静的将目光转向为首的那个老者。

    年过五旬却依然有着旺盛精力的老者用冷硬的目光看东桥,当东桥貌若无害的垂下头后,他这才抖了抖稍嫌僵硬的面皮,对着青衣露出个并不算慈祥的笑来。

    “老夫只是途径于此。”他的语气听起来就跟天底下所有呕心沥血的父亲一般恨铁不成钢,“正好来接老夫那不成器的儿子。”

    青衣听得咯噔一下,霎时就有些警觉的反问道:“敢问客官提及的儿子可是——”

    “不错,就是那个读书读坏了脑子的蠢货!”一提及儿子,老者的神情便越发强硬起来,“费仕苑。”

    青衣见费老气的胡子都在抖,再想想东桥所言的书呆子不希望见到家里人,顿时明了他们父子间必是出了间隙。

    她甚是为难。都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但无论他们念成了什么样,不相干的外人却是不好插手的。她既怕误了他们父子和解的机会,又怕好心办坏事。如此纠结半响之后,她只能委婉道:“来路迢迢,不若请客官先进来喝杯茶歇歇脚?”

    “免了。”费老嫌恶的拒绝道,“君子不立危墙,老夫身为除妖师,又岂可进妖怪所开的客栈喝妖怪准备的茶水?小娘子还是速速叫出那孽障滚来吧!”

    虽是逃之欲快的地方,但呆久了难免生出几分情分来。青衣也不知自己是气费老那强横的态度,还是想要维护客栈和书呆子,竟也忍不住冷了一张脸。

    “老人家也知道这里是客栈。”她也冷清清硬邦邦的回道,“既是客栈,只有请客进,未有赶客出的道理。令郎如今正是病中,我却是不好叫他滚出来的。”

    说罢她退后一步,以最为恭敬有礼的姿态同费老道别道:“既然客官并无意打尖住店,那就恕我们不便多招待了,去路艰险,还请务必小心为上。”

    费老板着脸默立半响,直到看见青衣头也不回的进了客栈之后,他才摸着自己的胡子对东桥笑道:“你们家的小娘子当真是惹不得。”

    “费大人真是说笑了。”东桥沉稳道,“小娘子素来都是讲理的人,也是大人此番太过了。”

    费老闻言顿时哈哈大笑起来,他一笑,跟在他身后的那六个门徒也忍不住跟着笑了。

    “咳!”笑够了的费老假咳一声,门徒们的笑声便戛然而止了。

    虽然他们及时的止住了笑声,但趁着费老未曾回头的时候,他们还在彼此使眼色。

    “你既在这里,就说明温玉也在。”费老再不复方才谈笑叙旧的和缓,改以严厉又不满的神色重重道,“虽然季厘国和除妖师不是同源,但剿灭妖怪救助凡人的使命却是一脉相承。怎的不过是二十年过去,你们季厘国就同妖怪同流合污了?”

    “费大人言重了。”东桥依然不怒不卑的答道,“阿郎住在这里皆是因为身子有恙,待到痊愈我们自然会离开这里的。”

    “这话是虚!”费老听了东桥的话越发动怒道,“方才那小娘子可不是嫁给了妖怪?我活了大半辈子,竟没听说过季厘国人居然也能跟妖怪结亲的!你且去叫温玉出来见我,若不给我个交代,就莫怪老夫手下无情了!”

    说完他狠甩宽袖,转身就准备走。

    “费大人此来难道不是为了令郎?”东桥抬头看着费老一行人里去的背影朗声道,“不若小人先去告知书生大人你来了。”

    费老微怒回头,却是声如钟鼎的骂道:“正好,也叫那混账逆子一起出来见我!”

    大堂里的青衣听见费老的骂声,又是一阵心堵。待到东桥掀了毛毡帘子进门来,她便拉住他细问道:“他方才又说了什么?”

    “费大人恼书生大人忤逆,又催我叫他出去呢!”东桥避重就轻道,“不过现在他已经暂时离开了,小娘子无需为此烦恼了。”

    青衣先是点头,随即又犹豫道:“你说我们是不是该去通知书呆子一下?”

    东桥点头称是,还赞青衣想的周到。

    两人正说话,凑近的黑三郎便伸手挑起青衣散在肩头的一缕长发,然后幸灾乐祸的笑道:“你这一说,那书呆子定要上蹿下跳的着急了。”

    “那不说吗?”青衣甚是纠结的问道,“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早晚都是要见面的,我们早点说了,书呆子还能有点准备。”

    “自然自然。”黑三郎挑眉坏笑道,“我倒是很期待他们会见的时候。”

    说着他便拉着青衣,竟是迫不及待的要同她一起去。

    青衣如何不知黑三郎,每每他如现在这般趣味满满之时,后头必要有大事发生。

    她满腹疑思的盯着黑三郎不放,黑三郎却只回以纯良无害的微笑。

    “你再这样看着我……”他甚至还使坏的贴近她耳边轻轻道,“我就要忍不住抱你回房去了……”

    青衣被臊的脸颊飞红,待要嗔怪一句,黑三郎便率先敲了书呆子的房门。

    紧闭的房门吱呀叫着被开了一条小缝,透过门缝,胆怯的蛛娘窥得敲门的人是青衣和黑三郎之后,这才急忙让开了道儿。

    青衣未进门就先闻见一股子墨香,紧跟着便是混乱而嘈杂的翻箱倒柜声。

    “你……”她惊讶的看着房内慌张收拾行李的书呆子,不知道他搞得这是哪一出。

    “青——青衣——”书呆子一面打叠包袱,一面惊慌失措的对青衣道,“小生有急事,需要出去躲——啊不,是忙几天——”

    青衣看他像是被猫辇的老鼠似的急于逃跑,连包袱结都忘了怎么打了,一时又笑又是无奈。

    “看来不需要我们说了。”黑三郎一脸早知道,“费老儿老当益壮,那般大的嗓门,料想书呆子是个聋子都能听见了。”

    猛然听见黑三郎提及费老,正手忙脚乱的书呆子手下一乱,登时一叠书籍便哗啦啦的全砸到了脚上。

    吃不得苦的书呆子当即哀嚎一声,俯身就抱住了自己的脚。

    青衣不忍直视的偏转过头。

    不知该如何是好的蛛娘焦急的在边上绞手,当书呆子不慎砸了脚之后,她有心上前搀扶一把,但黑三郎就在一边兴味十足的看着她,倒叫她不敢动了。

    她本就是个胆怯爱哭的小妖怪,如今忧急交加,竟又憋得满眼是泪。

    左一个呲牙咧嘴的书呆子,右一个眼泪汪汪的蛛娘,青衣竟没处安放自己的视线,只能回头去看黑三郎。

    黑三郎对她耸了耸肩,然后偏头故意假咳了两声。

    听见咳声的书呆子和蛛娘同时露出了难为情的表情。

    “又让你们见笑了。”书呆子忍痛放开脚,很是难为情的对青衣和黑三郎道,“小生真是无地自容……”

    青衣忙安慰了一番。

    及至书呆子终于冷静下来不再继续收拾行李了,青衣这才问起了缘由:“躲终究不是办法,不知你们父子到底是为了什么事情才闹得这般僵?若是可以化解,何不趁机当面解决了呢?”

    书呆子叹息一声,只坐在那里好半天也不说话。

    黑三郎对不上心的人素来都是没啥耐心,若非这会儿青衣就在身边,让他捏手搂腰的折腾,他早就甩袖走人了。

    青衣时不时按住黑三郎闹腾过分的手,也不催促,就那般陪着静默了半响。最后还是蛛娘撑不住的叫了呆子这才没精打采的说起了缘由。

    “他……性子很是严厉。”书呆子低头死盯着自己合十的双手低声道,“初时他并不曾告知小生除妖师的事情。小生幼时甚是怯弱,略有妖怪在附近,便要发热,偶然见了妖怪,夜里便要做噩梦。本来按费家的家训,男丁一过十岁,便要跟着学符咒术法,待得技艺熟练之后,便可跟着除妖驱鬼。但是因为小生过于惧怕精怪之流,再加上他要求太过严苛,是以没两日便逃去母亲家了。从此之后小生便跟着外公读书识字,修身养性,久而久之便忘了鬼神精怪之说了……”

    语毕他羞愧不已,越发低垂了头。

    青衣听得面有囧色。她原以为他们父子间是出了什么不得了的矛盾,谁知会是这么回事。

    照书呆子所说,错大半都在他身上,也是难为费老现在才追上门来了。

    “嗯……既然如此……”完全偏向费老的青衣只能顺应心意的劝道,“你便同他好好认个错……”

    她也只能说这么多了,再说她怕自己要忍不住奚落书呆子了。

    书呆子仿佛也知道自己理亏,那头至始至终便没抬起来过。

    边上的蛛娘本不欲插嘴,但眼瞧着书呆子将错处全揽在了自己身上,却连费老的一点点不是都不曾提,引得青衣误会了他,她便十分心疼他。

    未免青衣将他看做胆小无担当的不孝之人,她终究还是忍不住开口了。

    “大人只说了一个原因,却并不曾说其他事情。”蛛娘怯怯的看一眼书呆子,然后很是认真的看着青衣道,“青衣你也瞧见了,那位费大人看人待物都甚是极端,非黑即白。在他看来,但凡妖精鬼怪,一切非人之物都是恶。大人幼时心地纯良,不愿伤及良善小妖,但费老大人却觉得这般妇人之仁当不得费家家主之职。所以他便将尚年幼的大人关进费家镇妖的禁地里去了。大人本就体弱,独自一人在里头待了三天三夜,被吓得三魂去了七魄。若非机缘巧合的碰到机关逃出去了,只怕是要吓死在里头——”

    “蛛娘……”书呆子见蛛娘一股脑儿的抖出旧事,便有些着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