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大的轰鸣声在山谷中回响,伴随着之后的一排白烟升腾在空中,在冬日看来颇有些惬意。
    母二被震得脑仁儿生疼,这一半源于火枪齐射的声势,另一半则是来自于几名同伴的死亡。
    七人,这是两轮射击后倒下的内甲数量,他们冲在队伍的最前面,所以当火枪响起时被射倒的十人中尽然有大半是战力最强的土司亲丁,而这七人本身也占到了养牛圈内甲数量的多半。
    这些内甲亲丁虽然都是刘灏的手下,但他们更是宋氏选拔出的土兵精锐,平时就算刘灏都要给些面子,在养牛圈中也都各自有着自己的田地,又是土兵中的头目,每人都至少还有四五名奴仆跟随,算是土司中真正的武士阶层。当然,这个制度也是向明军学来,大明的军队也有所谓私兵,也就是武将自己养着的家丁,像开牙建制的正将,精锐家丁也能达到数百近千,有些干脆还会被认作义子,论及战力也绝非一般小兵可比,都是悍不畏死之辈,这样的精锐放在任何势力中出现这种等级的伤亡都是不可忽视的损失。
    “可恶,尽然还有火铳。”
    母大看得清楚,二十五步的距离一击毙命,无论命中的是脑袋还是身体,眼见得这些亲丁是活不成了。他们身上那些藤甲甲片起不到丝毫防护的作用,想到这里他一脚将方才报信的那个宋家庄丁踢翻在地,若不是宋忠还在看着,他恨不得再补上一刀,以惩罚这个ti gong虚假情报的下人将他推上如今这样尴尬的境地。
    内甲亲丁,整个水东十二马头恐怕也就只养着千余人,现在在他母大手中轻易便折损了七个,纵然他也是亲丁之一,但也无法交代了,毕竟对手只是数十军户,自己这边还有着人数上的绝对碾压,居然真的就这么让人死了,而且是如此憋屈的直接被火枪射死。
    一次死掉这么多亲丁,性质还只是寻常的地方殴斗,这就不光是需要给刘灏交代,而是要给马头和水东土司交代的问题了,想及于此,母大的额头竟冒出了细汗,被冷风一吹在头顶冒起一阵白气。
    现在他骑虎难下,本来还只存着教训教训这帮不知天高地厚之人的心思,现在却是仿佛自己成了那个不知天高地厚之人,但如今若不能全灭此辈恐怕他是决计无法向头人和马头交代了。
    好在前两轮射击之后,冲在前面的剩下几个内甲也聪明了起来,论战斗经验他们自然不是寻常土兵可比,所以当十来步的距离上最后一轮齐射之后,倒下的反而全是普通土兵和他们的贴身奴仆了。
    母二面目狰狞,他方才冲在后面,堪堪躲过了齐射,但最为交好的一个内甲弟兄却在第二轮枪击中被子药洞穿胸口,此刻已是死得不能再死。但母二明白,现在是有进无退,他抽出柳叶弯刀,连砍了两个失去主人想要逃离的内甲奴仆才算稳住了阵脚。当第三轮齐射结束之后,又有数名土兵被射倒,但好在经过先前两回,他已经刻意放慢了身姿没有被飞射的子药波及。
    现在已在十步之内,再没有任何顾忌。
    “冲上去,杀光这些蛮子!”母二歇斯底里的大叫道。
    王星平看着这些人狰狞的面容觉得有些好笑,类似的练习在分组对抗中验证过多次,对此他信心十足,又怎会被区区一次冲锋吓到。
    “甲队上前。”他大声喊着。
    尚宝像等了许久终于出笼的猛虎,没有多余的话语和动作,在王星平的尾音尚未消失前边干净利落的挺枪上前,和其余九人的动作一般无二。
    母二手上已经换上了一把大斧,一如此时冲到最前面的几个壮汉,他们将要用手上的斧头和锤子敲开一个缺口,然后让出后面的短兵上去肉搏。土兵作战靠的就是一个狠字,这些人多是同族的戚里亲眷,作战时惯常守望相助,这也是越境作战的土兵往往比一般明军兵还要更有战力的原因。
    就如现在,五步的距离甚至只要一个跳跃便能欺到对面的军汉身前,在这个距离上,先前因为火枪齐射造成的撼动已经被勇决取代。
    但是,尚宝和他的甲队并不打算给他们这个机会,尖锐的枪头迎着猛冲上来的小兵,双倍的冲击让冰冷的金属瞬间穿透了人体。母二直到此刻才反应过来,一开始的情报中这些人原本就是使用的枪阵,他只是被火枪齐射的气势吓住了而已。
    又一个手下倒下,鲜血溅在脸上身上,让他清醒了几分。
    ‘对啊,一寸短一寸险。’
    只要再靠近一些,对方那些长条藤牌反而成了自己最好的掩护。
    他猛然反应过来,原本就是要依靠近战的优势才会冲得如此靠前,有枪又如何?只要我们再近几步,就可以放手对他们屠杀,此刻他的脑中已经全是昔日战争上的影响,完全忘记这一切的开端不过是一次寻衅和斗殴。
    又是当面的一枪从藤牌的缝隙中刺来,母二熟练的一个侧身闪过,枪头堪堪在他身旁刺空,他顺势裹住枪杆往前一滚,再抬头时对面正对着一面藤牌已经到了面前。
    藤牌的主人邓十四一言不发的注意着自己的前方有限的视野,当发现手中的防具成了对方的屏障时他果断的按照以往训练中的变化将盾移开,右手的短刀早刺了出来。
    母二心中暗道一声不妙,一个后仰又往回滚了两步,再起身时已是满身满脸的雪泥。
    左肩头固定护甲的牛筋已经断掉,最大的一片藤甲歪在胸前,这一击显见得是朝着心窝去的,劫后余生的模样让母二看起来颇为狼狈。但他显然顾不上这些,尚宝的枪收回又刺出,这一回枪尖依然直取母二的心口。
    危机之时不过也就在一个呼吸之间,一条粗壮的手柄从眼前伸过,电光火石之间母二觉得那手上拿着的应该是一面圆盾。
    “主子,你没事吧?”一个稚嫩的声音喊着。
    ‘是约达那小子?’母二脑中灵光一闪,再看已经到了面前的背影,果然是他没错。
    这是他的随从仆兵之一,按照惯例,每个内甲亲丁都有自己的随从,这些人平时要为内甲负重兵器充当苦力,打扫战场时斩获首级运送缴获同样不会让自己主子亲自动手,论及地位比起一般土兵还要低些,但也有将族中子弟收做亲兵的,而同族当中的年轻后辈跟在主子身边若是能够崭露头角也有更大机会成为内甲,不然等年岁大些也就只能当个一般小兵,不仅要承担马头的各种派役,遇到打仗一样要随军出征,有时候甚至还要自备行粮。
    所以能够在作战中被主子赏识,最后得到推荐成为内甲便是脱离如今困顿的一条捷径,尤其是现在,约达在最关键的时刻出现帮母二挡下了致命一击,这份恩情加上他一直以来的表现和忠心,足够回去之后被母家兄弟推荐为亲丁,而且他如此拼命还源于他的自信,因为今天这一战养牛圈已经失去了七名带甲武士,而这些空缺中约达觉得理所应当会有他的一个。
    “护住我,先杀了面前这狗入的。”
    母二看着对面邓十四因为失手而有些懊丧和惊异的面目,复狰狞的叫嚣起来。
    他当下一步起身,约达右手持刀紧随而进,左手的圆盾随时准备护在母二的身前,这次母二信心大增,因为他眼角的余光分明瞥见更多的刀牌手都冲了上来。这么短的距离火枪无法射击,而长枪也不再是刀牌手的威胁,接下来的乱战胜利必将属于人数更多的己方,等抓住了那个姓王的什么狗屁千户定要将他狠狠打杀才能解气。
    但就在母大也觉得天枰正在倾斜的时候,意气风发的母二被眼前一幕惊呆了。
    尚宝连看都没看他一眼便将目光偏向了一侧。
    ‘那边发生了什么事情?’
    理智迫使他不要去多想,这一定是对方分神了,‘一起上啊!’他在心头招呼着约达,招呼着身旁的每一土兵。但下一刻,他感觉到异样,尚宝动了,但长枪并没有刺向他,而是斜着一抖刺向了他的右侧,随着枪花抖落,枪杆被迅速抽了回来,枪头处的红缨犹在滴淌着鲜红的液体,将黑白相间的大地染出点点红晕,约达,正是在这个时刻悄然在母二身侧倒下。
    他原本站在母二右侧,尚宝的枪刺无论如何不该伤到他的,但伤害来自尚宝左边的另一位枪手,他们在同一时间选择了攻击旁边一个身位的敌人,那些高高举起的持刀右手极好的指明了目标,只需要瞄准、刺出,再简单不过的动作在这数月中练习过千百遍,靠着各种刻骨铭心的惩罚锻炼出来的本能克服了对当面之敌的深深戒惧,自然还有对同伴的信任。
    ‘这才叫结阵而战……’王星平看着自己的成果,总算轻松的吐出一口浊气。
    同样吐气的还有正在队尾压阵的母大。
    尚宝不会忘记那些练习阵列的日日夜夜,他从不屑到被王星平调教的新人用阵列以少胜多轻松击败,最后彻底放下傲骨拜服认主。
    杜春和邓十四不会忘记,在贵阳城中每天晚上的夜读,是王星平这个尚未成年的少东家教会了他们识字知理,也是从那里他们了解到一种全新的可能,关于他们这些人的‘未来’。
    丁得水和丁艺不会忘记,每当在制器上遇到瓶颈,王星平总会不失时机的加以点拨却并不居功,尤其是和丁艺,完全当作兄弟一般,没有半点主人的架子。
    而现在,这几个月来的努力交上了一张满意的答卷,让众人最后的一丝动摇也消散殆尽,‘王家军’首战告捷。
    接下来的事情变得简单而正常。
    土兵前队彻底崩溃,母二在甲队的第二轮枪刺前被丙队突然的一次换位齐射击中两弹而亡,母大在溃散土兵反冲之下摔断腿骨,成了目前王星平手中官职最高的俘虏,至于宋忠,丁艺也没有放跑这个斩首功。
    …………
    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
    两个时辰之后,刘灏站在雕楼之上,神情冷漠的看着堡外列阵的军汉。
    不过半日光景,这些军汉给他带来的‘惊喜’已经有些让他吃不消了。
    先是轻而易举的驱逐了宋忠的庄丁,然后用枪阵一鼓作气的击溃了宋家的亡命,紧接着便在与土兵的作战中祭出了威力巨大的火枪,而现在居然在他的碉楼外摆出了一门大炮。
    这炮的大小其实比之寻常的虎蹲炮也大不了多少,但是胜在轻便精巧,光是看着那层泛着铜色的精光便知非是一般火炮可比,而这炮在炮架和炮车的支撑下竟然行动自如,这就更让他心中增加了七八分警惕。加之母大、母二两人一死一伤,内甲亲丁也损失殆尽,他辖下的养牛圈可谓是元气大伤了。
    看眼下的架势,这些人是打算要硬攻碉楼了?先前派出去的土兵被一举击溃,死的死,逃的逃,如今他的寨子里除了几个亲卫便只有些老弱病残,早知道对方战力如此凶残他就应该将兵力集中起来防御,可现在后悔眼见是毫无用处了。
    而现在,他手上无兵、无将,自己一个依靠家族势力上位的土官,现在变得什么都不是了。
    不战而屈人之兵,这是最好的结果,但要做到却是要先战胜对手,而现在,王星平认为至少在这养牛圈谷地,他已经做到了。
    他站在碉楼下昂首而立,比起石头碉堡上那个高高在上的男人更应该拥有胜利者的身份。
    他的声音响起,在谷中回荡起来。
    “刘总爷,也许我们可以好生谈谈。”